臘月二十一,拿人。
臘月二十二,拿人。
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全忙著送灶(灶祭),衙門的官差依然四處拿人。臘月二十四是撣塵的日子,衙門的官差還是到處拿人!
……
相比其它地方,海安民風真算得上淳樸。百姓老實巴交,作奸犯科的不多,好勇鬥狠的極少,犯上作亂的更是多少年沒聽說過,擱以前巡檢司衙門一年最多鎖拿五六個人犯,而剛到任的這位巡檢老爺竟天天派官差四處拿人,十裡八鄉的百姓紛紛跑鎮上來看熱鬨,每天下午擠在運鹽河看官差把捕獲的人犯往衙門押,成了“三塘第十一景”。
家境殷實的鄉紳也好,家徒四壁的窮人也罷,對他們而言吃官司都是天大的事。
家裡有人被官差鎖拿進了衙門,他們不管家離巡檢司衙門有多遠也要帶著銀錢、換洗衣裳和乾糧趕到海安鎮上來打探消息乃至走門路請人去幫著跟巡檢老爺求情。有錢的住三塘客棧或驛鋪,有親戚的投親。沒啥錢在鎮上又沒親戚的,隻能淚潸潸地懇求鎮上乃至周圍的百姓讓他們借宿。
眼看就要過年,附近的百姓多多少少要來鎮上買點年貨,這些天海安本就比平時熱鬨,隨著上百個人犯親屬的到來變得更熱鬨,連商戶小販們的生意都比往年好。
然而,本應該最熱鬨的地方反而最冷清。
人犯的親屬們不管托誰去求情,巡檢老爺一概不見,守在衙門外麵的兩個弓兵甚至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巡檢老爺的那個五大三粗、凶神惡煞般的家人還時不時出來巡視,誰也不敢大聲喧嘩,更不敢起哄鬨事。
顧院長原本打算回鄉下老家過年的,結果機會不如變化,不但陳有道天天纏著他,而且一些之前甚至不認得的人犯親屬也帶著年禮找到鳳山書院求他幫著想辦法。
身為本地最有威望的士紳,顧院長既不能不聞不問,也不想吃閉門羹,隻能跟點卯似的每天一大早來斜對著衙門的當鋪,一邊安撫陳有道等幾個家裡有點的錢人犯親屬,一邊跟他們一起等消息。
“昨天鎖拿了多少個?”
“十四個,聽說全是白米附近的,我一個也不認得。”
當鋪掌櫃忍不住插了一句:“顧院長,韓老爺是從東往西抓的,昨天抓到了白米,今天應該快抓到薑堰了。”
“拿那麼多人,衙門裡頭關得下嗎?”顧院長端著茶杯喃喃地說。
“儲成貴他們以前當值時住的那六間屋全改成了班房。”
“攏共六間班房,一間要關十幾個!”
“一定很擠,關在裡頭的人不曉得要遭多大罪。”陳有道長歎口氣,又恨恨地說:“狗日的儲成貴是發財了,他婆娘燒那麼多人的牢飯,中午往衙門裡送飯時我擠過去看了一眼,那些錢和米全被她給貪了,燒的哪是飯,我看著比豬食都稀!”
“黃聾子倒是高興,每天去衙門挑五六桶糞。”
“吳老板,班房裡的屎尿是黃聾子倒的?”
“是啊,每天晚上去,一天挑三趟。”
“你怎麼不早說,早說我就找他幫我給景俊捎點東西。”
“彆找他,找了也沒用。”
“怎麼就沒用?”陳有道下意識問。
吳老板無奈地說:“我找過,他不但不敢幫忙,連句話也不敢幫我往裡帶。說什麼韓老爺有交代,不許往裡捎東西,更不許帶話。還說班房他一樣進不去,每天晚上挑著空桶進衙門,拉滿的那些全擺在班房外頭,儲成貴那些人和韓老爺的家人全在院子裡盯著,他不敢亂打聽,隻能放下空桶挑上拉滿的糞桶就走。”
顧院長暗想你們淨說這些沒用的,當務之急不是往班房裡捎東西,也不是給你們那些個不少債的兒子帶話,而是怎麼才能趕在衙門開印前求韓老爺高抬貴手。
正不曉得該說他們什麼好,一個人犯親屬突然問:“陳院長,鐘大鐘二的外甥回來沒?”
“回來了,中午回來的。說是去富安,鬼曉得他到底去哪兒的,鬼曉得他到底在忙什麼,還帶了一個人進了衙門。”
提起蘇覺明,一個個咬牙切齒。
在他們看來巡檢老爺之所以到處拿人,全是蘇覺明使的壞。
顧院長覺得新巡檢派差役四處鎖拿作奸犯科之徒不僅不是壞事而且大快人心,但又覺得懲戒一番即可,把那麼多人全押送州衙請張老爺嚴判有傷天和,畢竟杖責和流放可不是開玩笑的,搞不好真會死人。
想到蘇覺明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終究能跟巡檢老爺說上話,突然抬頭道:“既然曉得蘇家老三回來了,你們還坐在這兒乾嘛,趕緊去油坊!”
“顧院長,彆提了!”
“又怎麼了?”
“鐘大鐘二膽小如鼠,見我們全來了,怕我們遷怒於他,竟連買賣都不做了,昨天就關門去了鄉下。”
想到這一切全是因鐘大鐘二的外甥而起,再想到鎮上這會兒起碼有一百個心急如焚的人犯親屬,顧院長意識到鐘大鐘二關鋪子下鄉也情有可原,畢竟誰也不想一下子得罪那麼多鄉親。
正不曉得該說點什麼,外麵傳來一陣喧鬨。
眾人以為差役們又鎖拿回人犯,下意識起身走出去當鋪,結果出來一看才曉得衙門裡終於有了動靜,巡檢老爺的家人正在貼告示,巡檢老爺上任時帶來的那個半大小子,正站在邊上訓話。
“韓老爺念桑樹園李長鬆、焦港於利民、吉家莊蔣群照等二十三人,或是初犯,或因受人引誘蠱惑,或家中上有老父老母,決定法外施恩,給這二十三人一個洗心革麵,悔過自新的機會。有親人在此的趕緊回去找保正、甲長具保,親人不在的請各位鄉親父母代為轉告……”
放人了,一放就是二十三個。不過要保正和甲長具保,今後如果再犯保正和甲長都要連坐。
顧院長沒想到年輕的巡檢老爺會這麼處置,不禁歎道:“誰說韓老爺是酷吏,韓老爺還是通情達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