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皂是洋人用的,國人究竟能不能用韓秀峰不曉得,隻曉得張光生不可能害他,所以昨晚洗澡用洋皂擦了幾下,沒想到不但真起泡泡,而且用洋皂洗完之後身上果然很清爽。
早上看看用洋皂擦過的體膚,沒起疹子也沒起癬,韓秀峰覺得洋人的東西也不全是鴉片那種害人的,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試著用洋人的牙粉刷牙漱口,漱完之後發現嘴裡不但清爽了,而且甜甜的,不像用鹽搞得滿嘴鹹得要死。
洋皂、牙粉這些東西,蘇覺明、大頭和任鈺兒、餘三姑全有份兒,隻是他們全不敢輕易用,甚至連眼神都怪怪的,任鈺兒更是欲言又止。
“沒事,真沒事!”韓秀峰曉得他們擔心什麼,撩起袖子露出手臂,再張開嘴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道:“看就沒有,一點事沒有。洋人一樣是人,洋人能用我們為何不能用?你們要是不敢用,全給我留著,我慢慢用。”
“四哥,你這兒癢不癢?”大頭忍不住摸向他的手臂。
“都說了沒事,既不癢也不疼,你咋就不信呢!”韓秀峰一把推開他那熊掌似的大手,哭笑不得地說:“吃飯,吃完飯辦正事!”
餘三姑心想用了洋人的東西,今天沒事不等於以後沒事,隻是不敢說出來罷了,可一想到韓老爺等會兒就要過河去洋人的租界,擔心地問:”韓老爺,你等會兒真要去找洋人?”
“不找洋人去哪兒買洋槍?”
“要是洋人扣著不讓走怎麼辦?”
“洋人扣我做什麼,我又不是大姑娘,再說今天隻是找洋人談談,身上又不會帶多少錢。”
餘三姑回頭看看張光生和蘇覺明,憂心忡忡地說:“聽說洋人就喜歡采生折割,把人捉去跟殺豬似的殺了,把五臟六腑取出來煉藥。說不定這洋皂就是用大活人煉出來的!”
“真的!”大頭嚇一跳。
“以訛傳訛,當不得真。”韓秀峰放下碗筷,拿起毛巾擦擦嘴,起身笑道:“對岸雖說是洋人的租界,但依然是我大清的地方,隻是租借給他們住。稅,朝廷照收;有人犯,朝廷照抓;再說我是大白天過去的,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敢胡作非為。”
張光生忍俊不禁地說:“是啊三姑,沒什麼好擔心的,租界我去過,洋人有時候不講理,但有時候還是蠻講理的。”
“那……那你們小心點。”
任鈺兒曉得韓老爺是去辦大事的,雖然擔心卻不敢像餘三姑那樣說出去,想到今天已經八月初四了,忍不住問:“四哥,算算日子我爸應該到任了吧,您說他怎麼還不來接我們。”
韓秀峰暗想算算日子你爹是該到任了,隻是嘉定不太平,前任縣太爺都被一幫抗糧的鄉民和趁火打劫的作奸犯科之徒給打跑了,縣衙都被砸了,縣學教諭和訓導估計一樣被嚇跑了,你爹又不是瓜娃子,發現嘉定不太平應該不會貿然進城。
正不曉得該怎麼跟她解釋,“日升昌”的小伍子到了,而且帶來一個三十出頭穿著一件藍綢長衫。腰間掛著玉佩,手握一折扇,看上去很光鮮,可給人感覺卻很輕浮,一進門就東張西望,眼神跟賊似的閃爍。
“四爺,這位便是吳掌櫃昨兒下午跟您提過的林慶遠林先生。林先生祖籍福建泉州,祖上下過南洋,林先生也去過廣州、香港和澳門等地方,通曉英夷、法夷、美夷、葡夷和西夷的話,是上海城裡有名的通譯,也是小號的老主顧。”小伍子躬身作了一揖,旋即回頭道:“林先生,這位就是我們吳掌櫃跟您說的韓四爺。”
“原來是林先生,失敬失敬。”韓秀峰起身笑道。
這宅院林慶遠不止一次從門口經過過,而且很清楚洋人早就想買這宅院,本以為能租住在這兒的不太可能是達官但一定是有錢的大老板,沒想到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還穿著一身皺巴巴的土布長衫,腳踏一雙舊布鞋,看上去怎麼看怎麼像個窮秀才,反正不像個有錢人。
“日升昌”做的全大買賣,怎會有這麼窮的主顧,林慶遠很奇怪也很失望,敷衍般地拱拱手:“慶遠見過韓四爺,不曉得韓四爺想采買些什麼洋貨。”
韓秀峰並沒有因為被瞧不起而不快,而是意味深長地笑道:“林先生,韓某托吳掌櫃請的是通譯,不是買辦。”
“韓四爺,這麼說您是打算直接去洋行找洋人采買?”
“正是。”
“韓四爺,洋人的交道可不是那麼好打的,不是在下危言聳聽,您要是就這麼去,彆說不一定能采買到您想采買的貨,就是能采買到這價錢也不會便宜。以在下之見,您大可告訴在下究竟想采買些什麼洋貨。不管洋布洋油還是鴉片煙土,沒有在下買不著的,不信您可以去城裡打聽打聽。”林慶運大大咧咧坐了下來,旁若無人地搖起折扇。
果然唯利是圖,韓秀峰懶得跟他廢話,淡淡地說:“光生,送客!”
“韓四爺,這生意是談出來的,您怎麼談都不談……”城裡距這兒並不近,為做這買賣還起了個大早,林慶遠不想白跑一趟,又回頭問:“小兄弟,你們吳掌櫃不是這麼跟我說的,你們昨天究竟有沒有跟韓四爺說好?”
小伍子心想我們吳掌櫃跟你說得很清楚,結果不但蹬鼻子上臉在韓老爺跟前擺譜,還想一口吃下韓老爺的買賣,立馬拱手道:“林先生,韓四爺說送客就送客,讓您白跑一趟,對不住了。”
“你……你們這是做什麼,哪有你們這麼做買賣的!”
“我們四爺隻想請一個該說話時說話的通譯,讓林先生這麼大老板做通譯太委屈,林先生,請回吧。”張光生陰沉著臉道。
林慶遠看看正在端茶茶杯的韓秀峰,又回頭偷看凶神惡煞般地大頭一眼,急忙放下折扇拱手道:“韓四爺,在下隻做通譯也不是不行,隻不過通譯是通譯的價錢。”
“通譯是什麼價錢?”韓秀峰淡淡地問。
“一天十塊銀元,韓四爺,在下可不是獅子大開口,彆看城裡有不少買辦通事,但論通曉洋文,像在下這樣的您找不出幾個。”
“你真聽得懂花旗人、英吉利人、法蘭西人和葡人的話?”
做買賣要有誠意,林慶遠覺得應該拿出點誠意,一臉誠懇地說:“韓四爺有所不知,花旗國原本是英吉利治下,所以花旗人和英吉利人說得話差不多。葡萄牙和西班牙緊挨著,這兩個地方人的口音也差不多,所以在下隻通曉英語和法蘭西語,而葡語隻是略懂。”
“能聽懂英夷、美夷和法夷的話,那你說他們的話,他們能聽懂嗎?”
“這是自然,要是在下說的話他們聽不懂,那還叫什麼通曉。”
“英夷、美夷和法夷的字你認得不?”
“認得,要是不認得怎麼立契約。”
見小伍子微微點了點頭,韓秀峰起身道:“既然這樣,每天兩塊銀元,要是林先生願意就跟韓某去租界。”
“一天才兩塊,韓四爺,這也太少了!”
“林先生,韓某敬重你通曉幾國話,是個有本事的人,所以才開這個價。您要是嫌少,那就請回吧。”
張光生不失時機地來了句:“林先生,剛才你也說了,上海城裡有的是買辦通事,光我認得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韓四爺給的這價錢很公道,你要是嫌少那我們隻能另請高明。”
正如張光生所說,城裡的買辦通事太多,這買賣是越來越難做,林慶遠豈能有銀子不賺,急忙道:“好吧好吧,兩塊就兩塊,不過得先結!”
韓秀峰笑道:“這好說,光生,我這兒沒銀元,你身上有嗎?”
不等張光生開口,小伍子就摸出兩塊銀元:“四爺,我這兒有!”
“行,先幫我墊上。”
……
談好價錢,韓秀峰、張光生和小伍子三人跟著林慶遠,沿著河邊往南走了大約半裡,給守在小石橋橋頭的差役塞了幾十文錢,就這麼過橋進入了英租界。
朝廷擔心洋人生事,就把洋人圈在租界裡,華洋分居,一般人不讓隨意進入,而租界裡除了洋人隻有五六百戶原來就住這兒的百姓。正因為如此,相比其它地方,租界顯得有些冷清。洋人修的大馬路上看不見幾個人影,一直走到跑馬廳門口才見幾個遛馬跑馬的洋人。
天氣本就熱,跑幾圈更熱。
剛下馬的那個洋人把衣裳解開了,露出毛茸茸的胸脯,而他手裡牽著的那匹高頭大馬,馬背上也全是汗。
林慶遠似乎認得那個洋人,遠遠的點頭哈腰,嘰裡咕嚕地跟洋人打招呼,洋人哈哈大笑,邊笑邊好奇地打量韓秀峰等中國人。
韓秀峰正為洋人身上竟有那麼多毛,洋人的馬居然那麼高大而暗暗心驚,張光生忍不住問:“林先生,這洋人是誰,你跟他說什麼呢?”
“剛才那位是英吉利的約翰先生,在外灘有間洋行,專做煙土、洋布、茶葉和生絲買賣。韓四爺,您要是想買煙土和洋布可以找他,要是有茶葉和生絲也可以賣給他。”
“是嗎?”韓秀峰緩過神,下意識跟正用毛巾擦馬背上汗的洋人拱拱手,邊接著往前,邊輕描淡寫地問:“我要是想買洋槍呢?”
林慶遠愣住了,楞了好一會兒才將信將疑地問:“韓四爺,您買洋槍做什麼?”
“你管四爺買槍做什麼,你隻要告訴四爺能不能買著!”張光生提醒道。
“這洋槍不是買不著,而是買的人不多。”林慶遠邊走邊解釋道:“官老爺們個個曉得洋人船堅炮利,個個曉得洋槍洋炮犀利,可官府不會跟洋人買!洋槍洋炮生意不好做,要不是賊匪作亂,有些大戶想買幾杆看家護院,幾乎無人問津。現在倒是有大買家,不過也隻有洋人才能做這買賣,因為彆人就算有貨也運不過去。”
“大買家?”韓秀峰明知故問道。
“長毛,長毛喜歡用洋槍洋炮,”說到這裡,林慶遠心裡咯噔了一下,暗想身邊這位不會是從江寧來的吧。
韓秀峰笑看著他道:“長毛喜歡用洋槍,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林慶遠被看得心裡發毛,急忙岔開話題:“韓四爺,想賺大錢還是做煙土買賣,隻要有本錢,您想買多少就能買多少,而且不管買多少您都能賣得掉。租界那麼多洋貨,就數煙土最好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