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不太相信林慶遠的話,但身邊又不能沒個懂洋文的通譯,乾脆先用著,讓大頭、蘇覺明和張光生一起盯著他,事沒辦完之前絕不讓他離開視線。可進了英吉利租界才發現,想盯是盯不住的。
上次來時租界冷冷清清,大馬路上沒幾個人,也看不見幾個洋兵。今天看到的景象跟上次完全不一樣,租界裡不但人滿為患,而且背著洋槍巡邏的洋人隨處可見,林慶遠認得不少洋槍隊的洋人,他隻要想跑有的是機會,想攔也攔不住。
見林慶遠跟一個洋人打完招呼,又點頭哈腰地去巴結另一個洋人,大頭急得團團轉,韓秀峰意識到之前想太簡單了,乾脆拉住大頭讓他彆再盯那麼緊。
就這麼心懷忐忑地趕到祥茂洋行,沒見著上次的那個約翰遜,跟一個看上去像管事的洋人說了半天,再三確認不但自來火洋槍沒現貨,連火繩槍都沒現貨,就算現在訂貨也不是上次來那個價,韓秀峰隻能拱手告辭,跟林慶遠一道去法蘭西租界。
不去不知道,一去大吃一驚。
跑了幾家法蘭西人洋行,無一例外地都買不著槍。
林慶遠找了幾個之前打過交道的洋人打聽了一番,跑回來無奈地說:“韓四爺,洋槍不是煙土,這些洋行本來就沒什麼現貨。縣城裡鬨成那樣,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波及租界,幾個領事不敢掉以輕心,讓洋行把庫存的那些自來火鳥槍和火藥鉛子全賣給了萬國商團。據說萬國商團正在招募人,打算從明天開始去跑馬廳操練。”
韓秀峰站在角落裡,遙望著那些明目張膽地紮著紅頭巾在碼頭上串聯的會黨問:“火繩槍呢,上次來時不是說火繩槍有現貨嗎?”
“上次來時有,現在沒了,全賣掉了。”
“賣給誰了?”
“除了那些鬨事的還能有誰?”林慶遠回頭看了看,湊韓秀峰耳邊苦笑道:“聽法蘭西的朋友說劉麗川他們昨夜抬著幾大箱銀子來買槍買炮,不但把租界裡的火繩槍全買走了,還買了幾十尊炮。”
張光生大吃一驚,禁不住問:“洋人不是擔心租界會被波及嗎,怎麼連洋槍洋炮都敢賣?”
“張先生,洋人擔心歸擔心,但不能放著送上門的買賣不做。何況洋人的領事跟我們大清朝的官老爺不一樣,他們的話那些做買賣的洋人想聽就聽,想不聽就不聽。”林慶遠頓了頓,又忍不住道:“韓四爺,剛才那個法蘭西的朋友說了,您想買槍得抓緊,他們的買賣現在好做的很,有劉麗川那個大主顧,不管有多少槍他們都賣得掉。”
“什麼意思?”韓秀峰低聲問。
“您想買就趕緊訂貨,不然彆說不一定能買著,就算能買著也不會是現在這價。”
“他們還真會坐地起價,”韓秀峰沉思了片刻,回頭道:“既然漲價了,還不大好買,那我就不買了,反正銀子在我手裡。這裡人多眼雜,先回去吧。”
“不買了?”林慶遠驚詫地問。
“不買了!”
韓秀峰的語氣不容置疑,說完便轉身往回走。
想到揚州城裡的長毛並不多,能守住城就不錯了,就算衝出城也會往江寧跑,不太可能去犯泰州,張光生和小伍子猛然意識到這槍可買可不買,立馬拉著大頭一起追了上去。林慶遠沒想到韓秀峰說不買就買,回頭看看在街對麵等消息的兩個法蘭西朋友,無奈地拱拱手,想想也追了上去。
……
回到宅院,潘二竟守在大門口。
韓秀峰正準備開口,潘二就迎上來道:“四哥,伍先生回來了,還帶來幾個客人。”
“有客人……”韓秀峰猛然意識到來的是什麼人,立馬回頭道:“林先生,我剛才說的是氣話,我來都來了,哪能什麼都不買就這麼回去。勞煩你跟光生、覺明一道再去趟花旗租界,看看那些花旗洋行有沒有貨。”
林慶遠就怕沒買賣做,不假思索地說:“談不勞煩,這是小的份內事。”
“四哥,我呢?”大頭忍不住問。
“你就不用去了,光生、覺明,租界裡魚龍混雜,你們路上小心點。”
“四爺放心,我們不會有事,更不會惹事。”
支走林慶遠,韓秀峰跟著潘二走進院子,隻見早聽見外麵動靜的伍德全帶著一個中年儒生從花廳裡迎了出來,東廂房門口還站在七八個精壯的漢子。
“徐經世拜見四爺。”
韓秀峰急忙上去扶住徐師爺,緊握著徐師爺的雙臂道:“徐叔,您這是做什麼,可使不得,千萬彆這樣,您這樣會折我壽的!”
徐師爺沒想到韓秀峰都已經做上從五品運副還如此謙虛,不禁笑道:“四爺,今時不比往日,您現而今是從五品的老爺,身份尊貴著呢,我要是不叩拜那就真成不懂規矩了。”
“我韓四身份再尊貴,還能有喬府台尊貴?”韓秀峰笑問了一句,一邊招呼他進去一邊笑問道:“徐叔,現在真不是客套的時候,您怎麼跑我這兒來了,您來這兒喬府台知道嗎?”
“就是我家少爺讓我來的。”徐師爺認得大頭,跟正咧嘴傻笑的大頭舉手打了招呼,隨即開門見山地說:“四爺,我家少爺雖為鬆江知府但卻管不著上海的事,可現在會黨作亂,他身為知府卻不能不管,又不能擅離府城,隻能讓我來請四爺您幫著打探這邊的消息。”
“請我這個剛到上海沒幾天的人幫著打探消息,難道鬆江府沒人了?”
“鬆江府有的人,可我家少爺剛到任沒幾天,治下的那些個州縣官都沒認全。要不是確實找不著可信賴的人,又怎會讓我連夜趕這兒求四爺您。”
想到上次想辭官卻被郭沛霖留下了,而郭沛霖當時也是無人可用,韓秀峰意識到喬鬆年現在的境況連剛移駐泰州的郭沛霖都不如,不但治下有會黨犯上作亂,甚至連府城能不能守住都兩說,突然有些同情好不容易熬到外放卻做不了太平官的喬鬆年。
徐師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急切地說:“四爺,都說在家靠兄弟,出門靠朋友,我家少爺在鬆江府就您這麼一個朋友,您說他不來求您還能去求誰?”
韓秀峰願意幫忙但不想被卷進去,坐下問:“隻是幫著打探賊情?”
“這您大可放心,且不說四爺您不是鬆江府的官員,就算是鬆江府的官員,我家少爺也不會讓您去平亂。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裡沒兵換作誰來也沒用。”
“這麼說你家少爺已經搬救兵了?”
“出這麼大事,我家少爺當然要趕緊差人去跟撫台和製台大人稟報。”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伍先生在上海這麼多年,城外尤其租界裡的消息不難打探。要是想打探城裡的消息,我這邊倒有一個人,他認得那些亂黨,能大搖大擺進城也能混出城,不過人品究竟咋樣我心裡沒底,不曉得他會不會反水。”
韓秀峰話音剛落,伍德全就忍不住問:“四爺,你是說林慶遠?”
“嗯,就是他。”
“伍先生,你也認得?”
“認得,”伍德全回頭苦笑道:“徐先生,四爺說的這個林慶遠就是個左右逢源的捐客,不但認得那些會黨的頭目,也認得不少洋人,到底靠不靠得住,誰也說不準。”
“四爺,你覺得這人能不能用?”徐師爺又問道。
“有啥不能用的,但要看怎麼用,”韓秀峰一邊招呼二人用茶,一邊沉吟道:“可以找個機會問問他願不願為朝廷效力,去城裡幫著打探。不過得在其它地方跟他說,絕不能暴露你我的身份。”
“我就曉得四爺您有辦法。”徐師爺立馬放下茶杯拱起手。
韓秀峰忍不住笑問道:“徐叔,您這是賴上了我,打算做甩手掌櫃?”
“四爺,您這是說哪裡話,人鬼自知之明,我就是跑腿的,哪乾得了這大事。”徐師爺再次拱拱手,隨即話鋒一轉:“四爺,您托吳掌櫃給我家少爺捎的信,我家少爺收到了,也讓我去問過。您在信裡說的那位任訓導,上月十八拜見過府學教授,然後就去嘉定上任了,可嘉定的情形您應該有所耳聞,前任知縣被一幫亂黨打跑了,派去署理的那位沒敢進城,現在城裡究竟什麼樣誰也不曉得。”
“嘉定到現在都沒官?”韓秀峰驚詫地問。
“據說……據說徐耀等亂黨又占了嘉定縣城,有傳聞青浦的亂黨周立春也帶著一幫亂民去了。不過您放心,最多十天,援軍必至。”
徐師爺語氣有些言不由衷,韓秀峰心裡沉甸甸的,特不是滋味兒。畢竟任雅恩的缺是他幫著謀到的,任雅恩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真不知道怎麼跟餘三姑和任鈺兒交代。
伍德全不知道韓秀峰在想什麼,竟喃喃地說:“那些亂黨的膽子是越來越大,剛開始隻是進城搶人,見縣太爺跑了,朝廷又沒派兵去平亂,竟去而複返,甚至占了縣城。”
徐師爺放下茶杯,咬牙切齒地說:“所以說隻要發現亂黨就要彈壓,絕不能姑息養奸,任由其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