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官老爺的排場,陳崇砥的排場比韓秀峰這個營官還要大,家眷、幕友、長隨和丫鬟、仆役加起來七十多個,光廚子就從老家帶來了兩個。
他曉得韓秀峰身邊沒幾個下人,但韓秀峰家眷和一起從四川來投奔韓秀峰的家人沒飯吃,便讓廚子和兩個丫鬟趕緊去幫忙,甚至讓廚子把接待肅順剩下來的酒菜一並帶去了。永祥看似忠厚老實,其實一樣會來事,見陳崇砥派人去幫忙,也回去讓他婆娘和三個弟媳過去幫忙。
結果他倆還真幫上了大忙!
聽說大嫂馬上就到的翠花是既緊張興奮,又不曉得來了多少人,要準備多少人的飯菜,一時間手足無措。任鈺兒本就是個幾乎沒怎麼進過廚房的小家碧玉,而且一聽說琴兒和狗蛋馬上到,竟像做了啥虧心事一般緊張得六神無主,一樣沒了主意。
隨著陳崇砥家人和永祥家人的到來,中午的飯菜該怎麼準備都不是事了,前幾天不曉得有多冷清的兩進小院兒,一下子變得熱鬨起來。
等韓秀峰抱著小家夥,領著琴兒和費二爺在大頭、餘有福等人的擁簇下走進院子時,正廳裡已經擺了兩張八仙桌,桌上已經擺滿了涼菜。
大頭興高采烈地喊道:“翠花,彆忙活了,趕緊洗手,趕緊來見見嫂子。”
翠花急忙扔下盆兒,連手都顧不上洗,就這麼在身上擦擦,跑過來道了個萬福,用帶著濃濃口音的官話一臉不好意思地說:“翠花拜見嫂子,嫂子吉祥。”
琴兒既不認得幾個字,也沒怎麼出過門,不會說官話,隻能一邊將翠花扶起,一邊用老家話尷尬地說:“弟妹不用這麼客氣,一看就曉得弟妹是個會過日子的,大頭真是好福氣。”
琴兒這麼一說,大頭更得意了,又眉飛色舞地顯擺道:“嫂子,我家翠花可……可以賢惠呢,啥活兒都會乾,還要幫我生娃,給我袁家傳宗接代!”
他沒心沒肺,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連已經很潑辣的翠花都臉頰發燙,餘鐵鎖、關小虎等臭小子更是哄笑起來。
“瞧把你給能的!”韓秀峰笑罵了一句,隨即側身道:“翠花,彆搭理他,這兒又沒外人,也彆不好意思,來,趕緊拜見二爺!二爺可了不得,不但是你大哥我和你家大頭的長輩,也是舉人老爺!”
大頭在海安時幾乎天天顯擺他認得哪位翰林老爺,認得哪些進士和舉人老爺,翠花沒少聽他說過費二爺的事,急忙又道了個萬福:“翠花拜見二爺!”
“好好好,沒想到連大頭這娃都成家立業了,還娶的是江浙的女子。”費二爺老懷甚慰,回頭笑看著樂得齜牙咧嘴的大頭道:“大頭,彆光顧著笑,以後得好好待翠花,翠花嫁給你,嫁這麼遠,容易嗎?”
“二爺,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家翠花當家,錢全交給她了,她說啥是啥!”
韓秀峰曉得大頭這是想在同鄉,尤其薑六和猴子跟前顯擺,回頭笑道:“二爺,這您大可不必擔心,據我所知他是絕不會欺負翠花的,現而今隻有翠花欺負他的份兒。”
“對對對,四哥說得對,隻有她欺負我的份兒!”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居然怕婆娘,而且說得理直氣壯,眾人又忍不住哄笑起來。翠花被笑得麵紅耳赤,正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急忙走到餘有福麵前也道個萬福:“翠花拜見餘叔,餘叔吉祥。”
“使不得使不得,你這是折我壽!”餘有福急忙閃到一邊,指著大頭笑道:“翠花,你家大頭現而今是正六品的千總老爺,你現而今已經是官太太了,我可不敢受此大禮。”
“餘叔,你認得翠花嫂子?”柱子忍不住問。
“認得,不但認得你翠花嫂子,還認得你翠花嫂子她爹,也就是大頭的老丈人,哈哈哈。”餘有福不由想起在海安的日子,禁不住問:“翠花,你爹你娘還好吧?”
“謝餘叔掛念,我來前他們都挺好的。”
餘有福正準備開口,韓秀峰突然喊道:“鈺兒,彆擦了,來來來,來見見你嫂子!”
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又覺得躲不過去,隻能裝作擦板凳的任鈺兒心裡咯噔了一下,放下抹布硬著頭皮走了過來,先用蚊子般地聲音給費二爺和琴兒道了個萬福,然後耷拉著腦袋忐忑地說:“鈺兒拜見二爺,鈺兒拜見嫂子。”
韓秀峰擔心琴兒誤會,在馬車上特意說過下任鈺兒的事。
琴兒本就不認為韓秀峰會背著她在外頭納妾,加之來前她爹和娘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提醒過,說韓秀峰都已經是正五品的官老爺了,納幾房妾也無可厚非,提醒她彆鬨出笑話,彆讓人覺得她是個性好嫉忌的妒婦。
總之,剛聽說過心裡雖有些不是滋味兒,但想到娃他爹用不著編那些瞎話,再想到眼前這位來自揚州的小姐沒爹沒娘著實可憐,情不自禁地上前挽住任鈺兒的胳膊,用老家話笑盈盈地說:“本就是一家人,鈺兒妹妹不用這麼客氣。鈺兒妹妹,剛才在路上聽狗蛋他爹說你斷文識字,我還想著二爺過兩天要去京城拜訪好友,到時候請你幫著教教狗蛋呢。”
“嫂子……”
“看我這灰頭土臉的,都沒法兒見人了。鈺兒妹妹,你的閨房在哪兒,嫂子能不能借你的閨房去洗把臉。”
“哦,嫂子這邊請。”
翠花沒啥心眼,以為大嫂真想去洗臉,真想去梳妝打扮一番再出來吃飯,暗想任鈺兒說起來是大哥的義妹其實還是個外人,正準備喊大嫂去她剛幫著收拾好的屋,突然被一個人給拉住了。
幺妹兒怎麼看任鈺兒怎麼不爽,暗想四哥已經有她這個妹妹了,為啥還要收個義妹,一邊幫著嫂子打掩護,一邊拉住翠花笑問道:“二嫂,我是幺妹兒,大頭有沒有跟你提過我?”
翠花緩過神,連忙道:“提過提過,大頭天天提!”
“他真提過我,他還提過誰?”
“真的,”翠花不會說四川話,但能聽懂,回頭看了一眼大頭,禁不住笑道:“他還經常提柱子兄弟,經常說也不曉得你和柱子什麼時候成親,特意讓我給你們準備一份賀禮,說等你們成親時托大哥幫著捎回去。”
不等幺妹兒開口,柱子就忍不住給了大頭一拳:“算你龜兒子有點良心,要是把我和幺妹兒的事給忘了,看我咋收拾你,我才不管你龜兒子做多大官呢!”
大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三個人。
一個是韓四,一個是婆娘,再就是柱子,剛才跟柱子有說有笑,這會兒竟像見了鬼似的急忙躲到費二爺身後:“不就是賀禮嗎,我都讓翠花準備好了,等吃了捎午給你不就行了,你彆碰我,你離我遠點!”
“大頭,你這是做啥子?”費二爺回頭笑問道。
“二爺,您老曉不曉得他是做啥的,他是仵作,他那雙手整天收斂死人。”大頭偷看了一眼柱子,又忍不住求饒道:“柱子,我現而今有婆娘有家,馬上還有娃,求你了,彆再碰我,也彆去我家!”
“你龜兒子殺人都不怕,還嫌我晦氣!”柱子氣得咬牙切齒,扔下行李就要去收拾他。
大頭怕鬼,覺得柱子身上不曉得纏了多少鬼魂,嚇得抱頭鼠竄,看著他倆一個滿院子躲,一個在後頭追打的樣子,韓秀峰不由想起小時候的事,再看著懷裡被大頭和柱子逗得吃吃笑的兒子,忍俊不禁地問:“狗蛋,好玩嗎?”
“好玩,姑父快點啊,快打呀,快追上了……”小家夥唯恐天下不亂,揮舞著小拳頭興高采烈地幫他最熟悉的柱子助威。
好好的一個院子被搞得雞飛狗跳,眾人又忍不住笑了。
費二爺擔心小家夥被大頭和柱子帶壞,抬頭道:“好啦好啦,一個馬上娶妻生子,一個都已經做上千總了,還像個長不大的娃追逐打鬨,也不怕人家笑話,真是有辱斯文,真是豈有此理!”
“您老彆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本就不是啥斯文人!”韓秀峰哈哈一笑,側身招呼道:“二爺,裡麵請。餘叔、貴生、小虎、鐵鎖,如廣,都進來坐。讓他倆鬨去,沒人看熱鬨看他倆能鬨多大會兒。”
一個正六品的千總居然怕仵作,翠花越想越鬱悶,一把揪住剛跑到跟前的大頭,氣呼呼地說:“跑什麼跑,趕緊陪大哥、二爺和餘叔他們吃酒去,彆再丟人現眼了!”
“吃酒,對對對,柱子,我認輸行了吧,先吃酒,先給你們接風。”
想到瓜娃子都已經有婆娘了,柱子覺得不能當著他婆娘麵再欺負他,停住腳步笑道:“說起吃酒,差點忘了你龜兒子還沒請我吃你的喜酒呢!”
“那不怪我,那是你們沒趕上!”
提起自個兒的喜酒,大頭又忍不住顯擺起來,走進堂屋一屁股坐下,眉飛色舞地說:“二爺,餘叔,我和翠花的喜酒是在會館擺的,擺酒那天黃禦史、吉老爺、伍老爺和李老爺他們全去了。黃禦史和吉老爺曉得我爹我娘死得早,拜天地那會兒就坐在那兒讓我和翠花拜他們。對了,我家翠花也不是一般女子,現而今是敖老爺的義妹,這親就是從敖老爺家接的,敖老爺還給翠花置辦了好多嫁妝,不信我下午帶你們去我家瞧瞧……”
“大頭哥,哪個敖老爺?”關小虎羨慕地問。
“翰林院的敖老爺!”大頭下意識看向韓秀峰懷裡的狗蛋,得意地說:“我想好了,也跟翠花說好了,等我有了娃,等娃長大了,也讓娃讀書認字。有空就讓翠花帶娃回娘家,沾沾文氣。”
餘鐵鎖將信將疑地問:“大頭哥,你是說你的大舅哥是翰林老爺?”
大頭越想越激動,咧嘴笑道:“騙你做啥,差點忘了,我大舅是翰林老爺,二舅哥也是,我大舅哥他叔一樣是進士老爺,隻是走得早,反正是一門三進士,你是霸不霸道!”
“真的假的,你龜兒子真攀上高枝了?”柱子覺得很不可思議。
“柱子,大頭還真不是在吹牛,”韓秀峰回頭看了看跟任鈺兒一道從房裡剛走出來的琴兒,一邊笑道:“大頭現而今可了不得,不但是我河營的千總,也是榮昌敖家的乘龍快婿。前幾天吉老爺出京踏青,敖老爺還特意托吉老爺給他捎來幾壇好酒,敖家的兩位夫人也托吉老爺幫著給翠花捎來不少東西。”
“我的娘,你龜兒子真發達了!”
“嘿嘿,這都沾四哥的光。”
大頭不提這些還好,一提從老家來的柱子、關小虎和餘鐵鎖等小子個個兩眼發光,韓秀峰豈能不曉得他們在想什麼,立馬起身道:“琴兒,要不你和幺妹兒就坐那一桌。鈺兒,去把翠花和永祥家那幾位都請來,我們敘舊,你們也熱鬨熱鬨。”
剛才梳洗時不動聲色察看過任鈺兒的屋,果然是未出閣姑娘的閨房,琴兒心中最後的那一絲不快隨之煙消雲散,款款走來笑道:“四哥,狗蛋給我吧,他太鬨,在這兒你們敘不了舊也吃不好酒。”
“娘,我要我娘……”
“好好好,去你娘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