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德輝走了不大會兒,竟又陪著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去而複返。
韓秀峰急忙把鋤頭交給幺妹兒,迎上去問:“崧生兄,您咋來了?”
從京城風塵仆仆趕來的伍肇齡,從身後牽馬的戈什哈手中接過一份蓋有兵部大印的信袋,遞上來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皇上要用你河營了。”
韓秀峰大吃一驚,急忙拆開信袋取出裡頭的公文,邊看邊問道:“一下子要調八百兵馳援山東,兵倒是有,可有一大半是新招募的,才操練了幾天就這麼讓他們倉促上陣合適嗎?”
伍肇齡擦了把汗,低聲道:“新招募的就新招募的,軍令如山,顧不上那麼多了。”
皇上突然想從河營調兵馳援山東,韓秀峰隻是有那麼一點意外,並沒有其它的想法,畢竟朝廷用兵本就是東拚西湊,為平亂把西山健銳營、驍騎營、火器營和步軍營的能戰之兵都抽調一空。現在戰事發生巨大變化,盤踞在江寧的匪首洪秀全竟派曾立昌率兵接應年前北犯的林鳳祥、李開芳部,皇上命僧格林沁去山東堵截,從河營抽調八百兵去僧格林沁麾下聽用也在情理之中。
唯一想不通的是,為何會讓伍肇齡這位翰林院侍講學士來送調兵公文。
韓秀峰意識到這件事沒那麼簡單,順手把公文遞給顧德輝:“德輝,勞煩你趕緊把公文送給陳崇砥,召集各營哨長以上武官前去河廳大堂待命。”
“得令!”
伍肇齡本就有話要跟韓秀峰說,也回頭道:“公文送到了,你們幾個趕緊去營務處找陳老爺,拿到回執趕緊回京複命。”
“嗻!”
幾個戈什哈半跪下來行了一禮,旋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韓秀峰揮揮手扇了扇他們打馬飛奔掀起的灰塵,邊陪著伍肇齡從小路往河廳方向走,邊急切地問:“崧生兄,究竟出啥事了,肅順大人是不是有啥話不方便在書信裡說?”
伍肇齡回頭看看四周,無奈地說:“誌行,你之前不是拿一個叫阿精嘎的滿將立過威嗎,要是沒記錯你好像打了他五十軍棍。”
“有這事,他咋了?”
“他一個小小的協辦守備倒是掀不起啥風浪,但他叔父不光深得惠親王和僧王器重,而且聖眷正濃,上個月剛賜號綽爾歡巴圖魯,前不久又欽加都統銜。”
韓秀峰回想了下這段時間的京報,下意識問:“他叔就是那個曾做過江寧副都統,曾隨陝甘總督舒興阿在深州擊退過長毛的綿洵?”
“我以為你不曉得呢,”伍肇齡輕歎口氣,接著道:“惠親王是督辦防剿的大將軍,統領健銳、火器、前鋒、護軍、巡捕諸營,及察哈爾兵,哲裡木、卓索圖、昭烏達東諸盟的馬隊,連僧王和勝保都要聽瑞親王號令,瑞親王說要從河營調兵皇上自然恩準,肅順大人也不好反對。”
韓秀峰下意識問:“阿精嘎不但被打了一頓軍棍還丟了差事,懷恨在心,可又拿我沒轍,於是蠱惑他叔綿洵,讓他叔綿洵去求僧王甚至惠親王從我這兒調兵,想給我來個釜底抽薪?”
“差不多,”伍肇齡微微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不過肅順大人說了,兵可以調,但你不用去,並且這八百兵不是調給他綿洵的,而是去天津道張起鴻麾下聽用。”
“張起鴻也去山東?”
“嗯。”
確認自個兒不用去,韓秀峰稍稍鬆下口氣,想想又問道:“那武官呢,總不能隻派兵不派武官吧?”
“武官自然是要派的,來前肅順大人說這未嘗不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讓你一切以大局為重。”伍肇齡頓了頓,接著道:“再就是這八百兵調走之後,留下的缺口暫不招募。今後河營兵勇就以八百為限,免得再招人非議,總說河營既不疏浚築堤又不上陣殺賊,空耗糧餉。”
“有人說閒話,肅順大人頂不住了?”
“有你的原因,一樣有他的原因,他雖聖眷恩隆可在朝中樹敵太多,京裡的那些王公和宗室幾乎被他得罪了個遍。”
韓秀峰意識到河營被肢解,跟他這個小小的正五品同知關係並不大,而是肅順樹大招風,那些個王公大臣看著眼紅,於是借馳援山東防堵曾立昌的機會,先剪掉一些肅順在京畿的羽翼。
再想到吉雲飛不止一次在信中提醒過,能不卷入滿人尤其宗室之間的紛爭就不要卷入,因為那是他們滿人的家事,韓秀峰喃喃地說:“明白了,我不會小家子氣的。”
“明白就好,”伍肇齡深吸口氣,接著道:“還有件事你估計還不曉得,倬雲兄上了告病折,乞求致仕回鄉,皇上恩準了。”
韓秀峰早曉得段大章無心仕途,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禁不住問:“段大人沒給會館捎信?”
“沒有,應該是擔心我們勸他彆急著致仕。”
“這麼說段大人也不會來京城了?”
“十有八九不會來,我估摸著等奏事處收到他謝恩折,他人已經到巴縣老家了。”
“段大人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韓秀峰不禁苦笑道。
伍肇齡能理解韓秀峰此時此刻的心情,畢竟沒有段大章提攜就他的今天,突然停住腳步,緊盯著他道:“誌行,其實我來固安既是受肅順大人之托,也是受永洸和博文等同鄉之托。倬雲兄致仕回鄉自有倬雲兄的道理,他為官這麼多年,思鄉之情可以理解,你才做了幾年官,你今年才多大,可不能跟他學!”
“您擔心我心灰意冷,擔心我跟段大人一樣上告病折?”
“不隻是我擔心,永洸和博文他們都擔心,甚至連肅順大人都擔心你犯渾。既然入仕為官,哪會一帆風順,受點挫折再正常不過。何況現而今隻是從河營調八百兵,誰也沒責罰你,更沒奪你職。”
看著伍肇齡很認真很嚴肅的樣子,韓秀峰不禁笑道:“崧生兄,您想哪兒去了!調八百兵而已,那些兵本就不是我韓四的,而是朝廷的,是皇上的。不管您信不信,我真沒放在心上。”
“真沒有?”
“騙您做啥,”韓秀峰笑了笑,又強調道:“說了您或許不信,我巴不得皇上把剩下的兵和那些在陣前效力的兵也全調走,手下沒兵了也就沒那些煩心事。”
“沒了手下,那你還做啥子官?”伍肇齡哭笑不得地問。
“沒手下就不會有是非,做個太平官不是挺好的嗎。”
“虧我還替你擔心,誌行啊誌行,你能不能有點誌氣,能不能有點長進!”
“崧生兄,您又不是頭一天認得我,我本就是個沒出息的……”
“好啦好啦,這事回頭再說,先去辦差吧。”
……
韓秀峰趕到河廳大堂,剛給張貴、顧德輝等各營營官、哨官宣讀完兵部的調兵文書,正打算讓陳崇砥趕緊去準備行裝銀,讓崔浩率營務處的那些書辦跟哨官們去動員兵勇,同樣剛收到兵部公文的吳廷棟聞訊而至。
去山東在這一路怎麼走,每天走多少裡,早晚在哪兒歇腳,沿途的糧餉由哪些衙門支應,兵部的文書裡寫得清清楚楚。
吳廷棟把兵部下發給道署的公文跟兵部下發給河營的公文核對了一下,隨即當仁不讓地率眾人來到校場,按陳崇砥剛擬的官兵名冊,命隨行的巡捕官點名,點到趕緊回營收拾行李,收拾好之後帶上兵器回校場重新整隊……
兵勇們全以為跟前幾批一樣隻要去效力一個月,誰也沒當回事,因為有行裝錢領,一些小子甚至興高采烈,領著錢之後就這麼打著各營營官的旗號,在吳廷棟、張貴、顧德輝等人的帶領下,一隊接著一隊地往固安縣城而去,
一張張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麵孔就這麼走了,全營隻剩下兩百多人,校場上突然變得冷冷清清。
陳崇砥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禁不住走上來道:“韓老爺,下官留了二十匹馬,五個馬夫,您從江蘇帶來的那些兄弟也全留下了。吳大人也真是的,恨不得把營裡的家當全送山東去。幸虧火槍隊跟永祥走了,不然一杆鳥槍都不給真說不過去。”
韓秀峰一邊示意葛二小率剩下的兄弟回營,一邊凝重地說:“亦香兄,實不相瞞營裡的這點家當我韓秀峰真不在乎,我擔心的是去山東的那些弟兄要是……要回來不了幾個,你我將來怎麼跟地方上的那些士紳交代。”
“是啊,之前跟人家說好的隻拱衛京畿不外出平亂,誰能想到皇上會變卦。”
“不說這些了,你趕緊回去算算,現而今隻剩下這麼點兵,自然用不著那麼多錢糧,把多出的錢糧造個冊呈報道署。夏汛將至,河上處處需要錢糧,我們這兒多出那麼多,吳大人一定很高興。”
陳崇砥這才意識到吳廷棟為何對調兵馳援山東那麼上心,暗想吳廷棟原來是在打河營錢糧的主意,不禁苦笑道:“遵命,下官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