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曉得是為了顯示不想嫁人的決心,還是這兒沒人管,任鈺兒竟買了幾尺青布做了身長衫,打起鞭子,戴上瓜皮帽,每天男扮女裝去私塾教孩童們讀書認字。而這年頭能念上書就不錯了,祖家場的那些大戶隻要自家娃能識幾個字,並不在乎究竟是誰在教。
見她教得還不錯,費二爺樂得享清閒,每天早上去露個麵,便去村裡藥店跟坐診的郎中討教討教醫術,或去雜貨店掌櫃下下棋,直到該下學了再去考校考校孩子們的學業,然後跟任鈺兒一道帶著狗蛋回河廳衙門,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逍遙。
見他又提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筐回來了,翠花好奇地問:“二爺,您老提的什麼?”
“雞子兒,”費二爺把柳筐遞給翠花,嘩一聲甩開右手中的折扇,一邊煽著風一邊得意地說:“楊百餘早上送的,放下就走,不收都不成!先把雞子兒拿去擱米缸裡吧,把筐騰出來,明天讓他家娃帶回去。”
“做先生就是好,總有學生家送東西。”翠花禁不住笑道。
“所以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費二爺微微一笑,徑直往書房走去。
河營在祖家場這邊就剩大頭和陳不慌兩個人,自然不用再跟之前那樣操練,每天喂喂馬、溜溜馬,下地乾乾農活兒,官服是舍不得穿的,兵器更用不著配帶,二人鋤了半天草也扛著家夥什收工回來了。
見身懷六甲的翠花正在忙著燒飯,大頭下意識問:“翠花,水缸裡還有水嗎,沒水我去井裡打?”
“有,昨天剛打的,還沒用完呢。”
“柴呢,柴火還有多少。”
“多著呢,上次劈的才燒了一半。”翠花曉得他擔心肚子裡的娃,催促道:“趕緊回去洗洗吧,洗了換身衣裳再過來吃飯。”
“哦,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正說著,任鈺兒已換回女裝走了出來,站在長廊裡看著廚房道:“翠花,我幫你做吧,要不要摘菜?”
“還有點沒摘,走,一起去摘。”
琴兒已經習慣了養尊處優的官太太生活,正拉著剛下學的小家夥問今天都學了點啥。下學前剛被費二爺考校過一番學業,回家娘又問,小家夥痛快不堪,可娘打起來最狠,又不敢不聽話,隻能垂頭喪氣地背今天的功課。
……
院子裡充滿煙火氣,韓秀峰很喜歡這樣的氛圍,指指下午剛寫的兵法心得,笑看著費二爺道:“二爺,您老幫我瞧瞧寫得咋樣,要是不行明天重寫。”
費二爺放下蘇覺明剛幫著沏的茶,拿起心得邊看邊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念完之後放下笑道:“看著跟上個月那篇差不多,以我之見你恐怕還得下點功夫,重新寫一篇。”
每個月都要給皇上交一篇學兵法的心得,剛開始寫起來倒也不費事,可寫著寫著就沒心得可寫了,想到這騙不行要重新寫,這個月就算能寫出篇不一樣的下個月還得寫,韓秀峰苦笑道:“都已經寫七八篇了,我是江郎才儘真寫不出新意。”
“再想想,這隻能靠你自個兒,我又不懂兵事,要是懂還可以幫你代勞的。”費二爺端起茶杯,一臉愛莫能助。
蘇覺明曉得韓秀峰為這事真是絞儘了腦汁,忍不住提議道:“四爺,要不請王老爺和雲老爺幫著寫幾篇,王老爺不但跟著您領過兵,還跟著您打過仗。雲老爺剛來營裡效力那會兒每天都捧著兵書,寫這些他們一定行。”
“嗯,這個主意不錯。”韓秀峰啪一聲拍了下大腿,笑看著他道:“覺明,你明天彆的事不要乾,就去找王老爺和雲老爺,請他們二位幫幫忙,救救急。”
“行,我明天一早就去。”
費二爺禁不住笑道:“沒曾想這天子門生也不好做,誌行,話說你之前呈上的那七八篇心得,皇上究竟有沒有禦覽過?”
“皇上的事我哪曉得,”韓秀峰輕歎口氣,想想又苦笑道:“不管皇上有沒有空禦覽,這功課都得交。想想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早知道會弄巧成拙搬石頭砸自個兒腳,就不應該聽黃老爺和吉老爺他們的。”
“就幾篇心得而已,彆生在福中不知福。”費二爺笑罵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誌行,道署那邊這兩天有沒有消息,曉不曉得吳廷棟有沒有惱羞成怒?”
韓秀峰輕描淡寫地說:“我又沒去打探,那曉得他有沒有惱羞成怒。”
“吳廷棟也真是的,你又沒真正得罪過他,他為何要為難你?”費二爺放下茶杯,又喃喃地說:“論為官,你為官跟他一樣清廉。就算有點小過節,那也是因為公務,照理說他不應該是個小雞肚腸的人。”
正如費二爺所說,吳廷棟為官是真清廉!
都已經做上直隸按察使了,吃穿用度還是那麼節儉,雖然有不少迎來送往的應酬,但一切都是從簡。各州府正堂不管送銀子還是彆的東西,他是一概退回,從不輕取分毫。連京裡的那些湖南同鄉和刑部的那些同僚來拜會,他都是粗茶淡飯相待。
可想到這次可能真把這麼個難得的清官給得罪了,韓秀峰無奈地說:“他不是瞧不起我,而是瞧不起我的出身。”
“他憑啥瞧不起你的出身,他自個兒也隻是個拔貢!”費二爺不解地問。
“他是沒考上進士拉上翰林,但不意味著他沒學問,據我所知他不但飽讀聖賢書,而且精通程朱理學。伍老爺上次來時曾私下裡說過他的事,說有一次皇上召見,問他讀的是哪些書,他說所讀皆為程、朱之書。皇上說學習程、朱之人大都迂腐拘牽,您老曉得他是咋回的?”
“他咋說的?”
“他說迂腐拘牽是不善於學習的過錯,程、朱以明德為體,新民為用,天下沒有有體而無用之事。還勸諫皇上讀書窮理,以豐富知人之鑒識;清心寡欲,以養成內觀之明達,寤寐而求賢,內外皆得人,天下何憂不治。”
“他竟敢頂撞皇上!”費二爺驚詫地問。
“所以說越是迂腐的越認為自個兒不迂腐,”韓秀峰頓了頓,接著道:“我打阿精嘎板子時,石老爺說我是想做孤臣。其實不然,真正想做孤臣的是吳廷棟。他不但瞧不起我這個捐納出身的,一樣不打算跟他那些才高八鬥的進士翰林同鄉走動。估計連段大人的同年、現而今在湖南辦團練的曾國藩曾大人他都瞧不上。”
“他竟如此孤傲!”
“可能過去經曆過太多坎坷,覺得懷才不遇,所以既瞧不上我這樣捐納出身的,一樣不屑與那些進士翰林為伍。”韓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想想又苦笑道:“之所以處處針對我,可能跟我年紀也有一定關係。您老想想,他外放前在京城苦熬了多少年?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估摸著他是覺得所有人都應該跟他一樣先過十幾二十年苦日子,先苦苦心誌。”
“你少年得誌,所以他妒忌你?”費二爺脫口而出道。
“或許在他看來,我韓秀峰不是少年得誌,而是小人得誌,哈哈哈哈。”
“你居然笑得出來!”
“我不笑,難不成還要哭?”韓秀峰搖搖頭,無奈地說:“先是徐瀛,緊接著是楊能格,現在又遇上他吳廷棟。我算明白了,隻要接著做官,像他們這樣的今後會遇到更多。而不管被人家怎麼瞧不起,也隻能忍氣吞聲。怪隻能怪我出身低微,沒能考取個功名呢。”
想到韓四的官做到這份上,今後打交道幾乎全是進士翰林或宗室勳貴,再想進一步靠得不隻是政績也要靠出身,費二爺猛然意識到韓四很難再像之前那般順風順水了,連忙岔開話題:“算算日子,伍老爺也應該有回信兒了。”
韓秀峰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從書架上取出一份信:“有信兒了,餘叔下午送來了。”
事關韓四能不能過眼前這一關,費二爺急切地問:“伍老爺咋說?”
“伍老爺去找過肅順大人,肅順大人說不用擔心,讓我不用理睬吳廷棟,說皇上打算等秋高氣爽時出京巡狩,到時候會給我個差委,讓我隨駕。”
“這就好,這我就放心了,”費二爺終於鬆下口氣,但想想又問道:“誌行,隨駕是好事,可你現而今手下沒幾個兵,難不成就這麼去?”
“隨駕又不是護駕,再說天子出京這麼大事,除了領侍衛內大臣朝廷是不會讓其他官員帶自個兒的兵去的,伍老爺在信裡說到時候十有八九會臨時委派我統領一哨巡捕營的兵馬。”韓秀峰想想又叮囑道:“這事您和覺明曉得就行了,千萬彆跟外人說。”
“曉得,我不會亂說的。”費二爺點點頭,想想又問道:“餘有福呢?”
“走了。”
“把信送到就走了?”
“他現而今忙著呢,”提起餘有福,韓秀峰忍俊不禁地說:“鐵鎖不是跟柱子一起在巡捕營當差嗎,柱子和鐵鎖負責的那條街這個月發生六起竊案,其中一起的失主在軍機處當差,是位‘小軍機’(軍機章京)。這案要是破不了,鐵鎖彆說升官了恐怕還得挨板子,他豈能坐視不理,得趕回去幫著捕拿竊賊,追回失竊的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