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審忙差不多了,直隸上報的三百一十二起案子中隻有兩起被刑部駁回。一起逆倫案的人犯原擬判斬監候,刑部認為判太輕,駁回之後重新上報最終改判淩遲;一起擬判斬監候,刑部認為律條和成例適用不當,折騰來折騰去改判為絞監候。刑部秋審處那一關過了,三法司複核了,那些個已判斬監候、絞監候和淩遲的人犯就等著皇上勾決。
秋汛也過去了,永定河兩岸各州縣的村莊今年幾乎沒被淹,北岸廳、石景山廳、三角澱廳和道署上上下下都在為操辦大、小“安瀾”忙碌。
照理說可以鬆下口氣,可以放鬆放鬆準備過了安生年,可署理直隸按察使兼永定河道吳廷棟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從京城忙完秋審連夜趕回來的按察司經曆帶回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消息:剛被調回京授通政使司參議的韓四,竟在上任的第二天又成了記名軍機章京,並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
想到沒少彈劾過韓四,甚至打算讓韓四從南岸同知任上挪窩,吳廷棟心裡真有些七上八下。再想到石讚清跟韓四的關係還算和睦,便一大早差家人去北岸廳把石讚清請了過來。
石讚清一樣意外,放下茶杯笑道:“吳大人,這記名軍機章京倒不稀奇,據說有些‘小軍機’丁憂回京之後沒缺了就先記個名等著補用,但額外行走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仔細想想這就相當於增加‘小軍機’的額數。”
“是啊,可見韓誌行聖眷多濃!”吳廷棟輕歎口氣,又喃喃地說:“那天侍衛處的侍衛來接他回京上任,我就覺得不對勁。天底下那麼多文武官員升轉,不都是接到一紙公文再自個兒去嗎,又有幾個能讓皇上派侍衛去接的?”
“吳大人,這是好事啊,不管怎麼說他韓誌行是從我永定河道走出去的官。”
“次臬兄,你是好好先生,沒得罪過他,他韓誌行飛黃騰達對你而言是好事,對王千裡、陳崇砥甚至席伊炳而言也是好事。但對我而言可就兩說了,我彈劾過他,沒給過他好臉色,他不記恨我才怪。”
“吳大人,我覺得韓誌行不是小雞肚腸的人,何況他隻是個記名軍機章京,隻是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又不是軍機大臣。他就算對您有什麼誤會,他還能拿您怎麼樣?”
“軍機章京隻是個兼差,他現而今不光入值軍機處,不光天天能見著恭親王、彭大人、穆蔭和杜大人,能跟恭親王、彭大人、穆蔭和杜大人說上話,還執掌登聞鼓廳!你想想,他要是想公報私仇,不,他要是想公報公仇,想刁難我還不簡單?”
石讚清下意識問:“他怎麼刁難?”
想到石讚清金榜題名之後沒館選上翰林,直接外放為官,在京裡呆的時間不長,吳廷棟苦著臉解釋道:“他現而今既是‘小軍機’也是通政司參議,各省的題本全要遞到他們通政司,他想在我呈遞的題本上挑點刺兒還不容易?我更擔心的是如果有苦主‘京控’,稀裡糊塗跑他那兒去擊鼓鳴冤,到時候他很難說會不會小題大做。”
“吳大人,您想哪兒去了,‘鼓狀’多少年沒聽說過,就算有天大的冤情,誰還會跑登聞鼓廳去擊鼓鳴冤!”
“可登聞鼓廳一直沒裁撤,隻要登聞鼓架在那兒一天,就可能有人去擊鼓鳴冤。你想想,直隸這麼多州縣,離京城又那麼近,我吳廷棟縱是有三頭六臂也盯不過來。要是那個混賬東西搞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跑韓誌行那兒去遞狀子,你覺得他會錯過這個刁難我的機會嗎?”
石讚清實在想不到韓四的官員竟如此亨通,品級雖不高,權卻不小,真要是想報吳廷棟的一箭之仇還真不是什麼難事。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吳大人,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您跟他本就沒什麼深仇大恨。”
“我也是這麼想的,隻要說開了其實也沒什麼事。”
“那趕緊去說!”
“我哪走得快,就算走得快也不能說擅自回京。”
“那怎麼辦?”
吳廷棟緊盯著石讚清,滿是期待說:“次臬兄,今年的河工賬目也該報銷了,要不你借進京報銷的機會,幫我跟他……跟他說說。”
石讚清暗想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正不曉得該如何推辭,吳廷棟又說道:“眼看就要入冬,京裡的炭敬也該送了。我讓我的家人跟你一道去,給他送一份炭敬,再備份禮祝他榮升小軍機。”
“吳大人……”
“次臬兄,你要是覺得這話不大好說,可以把王千裡叫上。他韓誌行誰的麵子也不給,難不成還能不給王千裡麵子,還能將王千裡拒之門外?”
……
與此同時,黃鐘音和吉雲飛正在會館東花廳裡宴請山東青州舉人王乃增,並且也正在談論韓秀峰。
“雲清老弟,想不到吧,當年你跟倬雲兄一起下榻會館時,誌行還隻是個等著補缺的會館首事。我們坐在這兒吃酒聊天,他站在邊上伺候。可這才過去幾年,他都已經官居正五品,甚至做上的‘小軍機’!”吉雲飛指指韓四當年端茶倒水的位置,感慨萬千。
黃鐘音也禁不住歎道:“所以說三年河東三年河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王乃增一樣沒想到當年既勤快又能乾的會館首事,這才三年就已經官居正五品。不過來此之前已經從幾個朋友那兒聽說了韓四調任通政司參議,甚至做上“小軍機”的消息。看著黃吉二人欣喜的樣子,意味深長地說:“永洸兄,博文兄,我是沒想到誌行的官運竟如此亨通,估計段大人一樣想不到,不過我更沒想到您二位這個時候會請我來吃酒。”
“雲清,你這話啥意思?”黃鐘音下意識問。
“永洸兄,要是沒猜錯,您這兩天淨忙著幫誌行高興,沒怎麼去過都察院吧?”王乃增放下酒杯,又回頭道:“博文兄,你應該也有好幾天沒去翰林院了吧?”
“是沒去啊,咋了?”吉雲飛低聲道。
“以我之見您二位還是回去瞧瞧,回去聽聽同僚們是怎麼說的。”看著二人若有所思的樣子,王乃增又似笑非笑地說:“實不相瞞,皇上命誌行以記名軍機章京,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的消息,我昨兒晚上就從一個在內閣當差的朋友那兒聽說了,那位朋友說內閣已經炸了鍋,他那些盼星星盼月亮等著被選拔入值軍機處的同僚全在議論誌行。”
何恒不好好在內閣當差,非要跑江南大營去效力,搞得現而今在內閣沒人。加之這幾天確實光顧著替韓四高興,幾乎全呆在會館,沒怎麼回各自衙門,消息就這麼閉塞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王乃增一提醒,黃鐘音猛然反應過來:“誌行既擋住了翰詹科道和六部主事郎中的升轉之階,也擋住了那些個內閣中書的遷轉之路!”
吉雲飛醍醐灌頂般反應過來,喃喃地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那些人一定眼紅!”
“所以說您二位不應該請我來吃酒。”
“可事到如今我們又能幫上啥忙?”
“這我就不知道了。”王乃增拿起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想想誌行這官升得也太快了,剛做上通政司參議還沒一天,皇上就命他以記名軍機章京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他一上任就保舉那麼多人,仔細想想這事透著蹊蹺。”吉雲飛緊鎖著眉頭道。
黃鐘音沉吟道:“如果隻是記名軍機章京額外行走倒也沒啥,內閣的那些個中書不足為慮,他們就算看著眼紅也掀不起多大浪。關鍵是做這個通政司參議,連翰詹科道的升轉之路都給擋了!”
“永洸兄,您那些同僚接下來有得忙了。”王乃增又似笑非笑地說。
吉雲飛急切地說:“雲清,都什麼時候了,你也不幫著想想辦法!”
“您二位都束手無策,我一個回京沒幾個月的舉人還能有什麼辦法,”王乃增舉起杯子一飲而儘,拿起淡淡地說:“現而今就看誌行這幾年有沒有把柄落彆人手裡,更重要的是看他的聖眷究竟有多濃,重要能熬過這一關,今後的仕途就順暢了。”
吉雲飛憂心忡忡地說:“誌行為人低調,做事勤勉,為官清廉,應該不會有啥把柄落彆人手裡。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真要是翰詹科道一窩蜂上折子彈劾,他這一關還真不大好過。”
黃鐘音微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冷冷地說:“歸根究底還不是因為誌行是捐納出身的,誌行要是翰林哪怕進士出身,誰還會說什麼?”
“是啊,就是因為出身。”王乃增無奈地苦笑道。
提起這個,吉雲飛露出了笑容:“二位,論出身誌行其實也不差,隻是誌行謹小慎微一直沒張揚罷了。”
黃鐘音反應過來,不禁笑道:“對對對,誌行一樣是天子門生,論出身不比進士差。”
王乃增糊塗了,將信將疑地問:“永洸兄,您不是在開玩笑吧,誌行連童生都不是,怎可能是天子門生!”
“誌行不但是天子門生,而且不是一般的天子門生,直至今日還每個月給皇上交功課……”黃鐘音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介紹完,想想又笑問道:“雲清,你說這能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王乃增沒想到皇上跟韓四還真有師生之實,忍俊不禁地說:“我說皇上為何如此器重他呢,還賜他色固巴圖魯勇號,原來竟有這淵源。不過光你我知道沒用,真要是想幫他,得趕緊讓那些個看他眼紅的人都知道。”
“對,得趕緊把消息放出去!”
“那還等什麼,雲清,對不住了,我先回翰林院。”吉雲飛下意識站起身。
“我也回都察院,”黃鐘音喝完杯中酒,拱手道:“雲清,我先走一步,但你不能走,誌行等會兒就回來,你們好幾年沒見了,一定得敘敘舊。”
王乃增實在想不出跟韓四有什麼舊好敘的,就算聊也隻會聊段大章,可來都來了,黃鐘音和吉雲飛又如此熱情,隻能起身拱手回禮:“行,我不走,就算等不著誌行,也要等您二位回來再走。”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
PS:今天下午忙著給兩個娃做飯,沒碼成字,更新晚了,請各位書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