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王乃增的話說現而今這個記名軍機章京額外行走,既可以隻是“記名”,做個有名無實的“小軍機”,亦可“額外行走”做個如假包換的真“小軍機”,但隻是“記名”顯然利大於弊。
韓秀峰同樣認為再進宮拜見恭親王奕?等“大軍機”不合適,且不說會不會受人待見,就是人家問起如何打探夷情到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再三權衡乾脆不去了,而是先去拜謝肅順,順便看看能否為“厚誼堂”籌點運轉所需的銀錢。
說起來巧了,趕到肅順家門口,正準備讓小山東呈上拜帖,肅順竟在幾個家人擁簇下從大宅院裡出來了。
韓秀峰曉得肅順很忙,急忙鑽出馬車。
正準備上轎的肅順也看見他,竟迎上來問:“誌行,你怎麼來了?”
“秀峰拜見大人。”
“彆客氣了,有話趕緊說,我得進宮麵聖!”想到剛才來傳召的太監說韓四好像又被人彈劾了,肅順想想又說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要不跟我一道進宮。”
韓秀峰不但很清楚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簡在帝心,並且很清楚他這官做得不是一兩點張揚,對漢官尤其伍肇齡等翰林官熱情無比,對滿人不但動不動破口大罵甚至敲詐勒索,也正因為他是皇上眼前的紅人,那些被他欺辱過的滿人甚至宗室隻能忍氣吞聲。
總之,他樹敵太多。
更何況皇上不是什麼人想見就可以遞牌子求見的,按規矩得等皇上傳召,韓秀峰可不敢跟他一起進宮,連忙道:“大人,您看我穿這一身能進宮嗎?”
肅順反應過來:“怎麼穿這一身就出來了?”
韓秀峰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新官服正在做,還沒做好。”
提起官服,肅順忍俊不禁地說:“誌行,我敢打賭,皇上一定是心疼你連身像樣的官服都置辦不起,才賞你個記名軍機章京的。”
包括彭蘊章在內的所有人都沒猜到這“小軍機”是怎麼來,唯獨眼前這位一口道出,可見皇上真把他當心腹,韓秀峰暗歎一句,一臉尷尬地說:“讓大人見笑了。”
“我可沒笑話你的意思,要說窮,誰沒窮過。”想到皇上正在宮裡等,再想到轎子裡坐不下兩個人,肅順乾脆爬上馬車,回頭道:“走,我們邊走邊說。你們幾個,在後頭跟著!”
“嗻!”
他的家人應了一聲,韓秀峰才緩過神,爬上馬車苦笑道:“大人,您這是做什麼,您坐我車不合適!您還是乘轎吧,我跟著走,邊走邊說。”
“誌行啊誌行,怎麼一進京你也變迂腐了!”肅順把他推到一邊,探頭道:“小子,去西華門,認不認識路?”
“認得。”馮一鞭急忙道。
“那還愣著做什麼,趕車啊!”
“小的遵命。”
……
肅順一聲令下,馮小鞭和小山東就這麼牽著馬車走在前頭,肅順的家人和抬著轎子的轎夫就這麼跟在後頭。
韓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肅順隨著馬車的顛簸,一邊盤著腿搖晃著,一邊摸著屁股下的墊子笑道:“誌行,你這輛車有點顛,回頭讓馬夫瞧瞧軲轆,最好再換個厚點軟點的墊子。”
“不怕大人笑話,這車是新置的,馬還是河營的。”
“不就是一匹馬嗎,河營都沒幾個兵了,要馬做什麼。”肅順不想再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突然話鋒一轉:“說吧,找我究竟何事,是不是圖克坦他們還沒去登聞鼓廳拜見你?”
韓秀峰下意識問:“大人,您讓他們去登聞鼓廳找我了。”
“不去登聞鼓廳去哪兒,你上次不是說李道生和雙福讓你掌登聞鼓廳嗎?”
“的確說過,不過秀峰覺得在那兒辦差不合適……”韓秀峰將“厚誼堂”的事一五一十稟報了一遍,又從袖子裡取出王乃增連夜幫著擬的一份章程。
肅順翻開看了看,竟感歎道:“你們漢人哪兒都好,尤其筆杆子厲害著呢,可就是見不得彆人好。”
“大人,也不能這麼說,畢竟我終究是捐納出身的……”
“捐納出身的怎麼了,捐納出身的就不能做官了?”肅順翻看折子,指著其中一段道:“西夷對我語言文字,形勢虛實,一言一動,無不周知。而彼族之舉動,則我一無所知。還有這句‘天下之恥,莫恥於不若人’說得多好,這份眼界他們有嗎?”
“大人抬愛,秀峰慚愧。”
“誌行,你是什麼樣的人我肅順清楚,皇上心裡一樣明鏡似的。這麼說吧,你無愧於心,無愧於朝廷,無愧於皇上,真正應該慚愧的是那些隻知空談道德之輩!”肅順合上折子,接著道:“回頭我讓圖克坦他們去‘厚誼堂’找你,對他們彆客氣,不要想著他們是我保奏的人。”
“秀峰明白。”
“內務府的腰牌,待會兒見著皇上,我幫你跟皇上求。”肅順想了想,又說道:“至於銀子……我幫你想辦法,不能讓你給朝廷辦差還得倒貼銀子。話說你就算想貼也沒得貼,總不能賣兒賣女吧。”
“大人,其實秀峰有點積蓄。”
“我曉得你有點積蓄,沒點積蓄這一大家子人吃馬嚼的日子怎麼過,那點積蓄你還是留著吧。不就是萬兒八千兩嗎,好辦!要不待會兒彆急著回去,就在宮門口等著,等我消息。”
“謝大人。”
“這有什麼好謝的,你全是為了辦差,又不是為了你自個兒。”
肅順家本就在內城,本就離紫禁城不遠,正說著馬車停下了,肅順探頭看了一眼,隨即爬出馬車道:“你彆下車,就在這兒等著,就算我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也會差人出來傳話。”
“行,秀峰就在車上恭候。”
宮門口好多人,韓秀峰是真不想讓彆人瞧見他跟肅順的交情竟深到同乘一輛馬車的程度,就這麼翻出本書坐在馬車裡邊看邊等。
本以為肅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十有八九會托個太監或侍衛出來傳話,沒想到等了不到半個時辰,肅順就在守門侍衛的恭送下出來了,並且依然沒乘坐他的轎子,而是一出來就再次爬上了馬車。
“大人,皇上咋說,皇上恩準了嗎?”
“全恩準了,”肅順掀開簾子,笑看著站在車外的一個二十出頭的侍衛,回頭道:“誌行,介紹一下,這位便是乾清門侍衛署理鑾儀衛鑾儀使恩醇的弟弟恩俊,他現而今也在宮裡當差,在乾清門侍衛上學習行走。”
“恩俊見過韓參議。”身穿黃馬褂、挎著腰刀的恩俊拱手笑道。
乾清門侍衛也是禦前侍衛,但比一般的侍衛更靠近皇上,職位清高,升遷容易,大多從滿蒙勳戚子弟中選拔充任。由乾清門侍衛出身而官至卿相的數不勝數,比如順治朝的索尼,康熙朝的明珠、索額圖,雍正朝的隆科多,乾隆朝的和珅。
如果沒記錯眼前這位的哥哥恩醇就是剛從禦前侍衛升任鑾儀使的,包括肅順都曾做過乾清門侍衛。
想到恩俊雖不是正式的乾清門侍衛,隻是在乾清門侍衛上行走,但一樣是皇上新任的人,韓秀峰連忙拱手道:“恩俊老弟無需多禮,要不上車擠擠,我們邊走邊說。”
見恩俊有些猶豫,肅順笑道:“先讓他在外頭站會兒吧,我說幾句就走,我走了之後你們慢慢聊。”
“也行,恩俊老弟,對不住了。”
“韓參議客氣了。”恩俊可不敢跟肅順同坐一輛車,躬身行了一禮,旋即手扶腰刀轉過身去,像在宮裡當值似的背對著馬車守在外麵。
肅順放下簾子,笑看著韓秀峰道:“誌行,耆英那個老糊塗又惹皇上生氣了,不過對你而言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不用再為銀子從哪兒來發愁。我待會兒就去給慶賢傳皇上口諭,命他去你哪兒聽用。”
“慶賢被革職了?”韓秀峰忍不住問。
肅順輕描淡寫地說:“他和他哥被人彈劾了,皇上著刑部查辦。這會兒雖沒被革職,不過也快了。”
韓秀峰意識到耆英寫的那幅對子皇上知道了,苦著臉問:“大人,您的意思是讓慶賢出銀子?”
“不是我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肅順臉色一正,很認真很嚴肅地提醒道:“誌行,我知道你為人寬厚,但這件事你彆不好意思,更不能心軟。‘厚誼堂’需多少銀子就管他要多少,隻能要多不能要少,要少了皇上會不高興的。”
“明白。”
“他不但要出銀子,還得實心辦差。總之,等我傳完皇上的口諭,他就是你的下屬。”
“大人,‘厚誼堂’的事貴在一個‘密’字,讓他做我下屬不合適吧。”
“這你大可放心,他阿瑪老糊塗,他不糊塗。他很清楚什麼事能說,什麼事不能說,不但會心甘情願掏銀子,一樣會老老實實辦差的。”肅順頓了頓,接著道:“你不是想奏請皇上派個人輔佐你嗎,皇上恩準了,命恩俊輔佐你辦差。明麵上他依然在乾清門侍衛上行走,但事實上他是‘厚誼堂’的人。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可讓他進宮呈給皇上,或讓他幫你遞牌子求見;涉及夷務的摺片和諭旨,皇上也會命他給你鈔閱。這麼一來,就無需經過軍機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