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六天過去了,領著腰牌的文祥真叫個求知若渴,剛開始兩天是下午散班後過來,後來晚上乾脆不回家了,就住在書肆裡。
林慶遠和王阿貴等人每天都在翻譯,可翻譯的再快也趕不上他看。許多看過卻看不懂的地方,就列出清單拜托恩俊和大頭呈交給韓秀峰,想請韓秀峰發給專事打探夷情的那些人去問。沒東西可看就搗鼓展廳裡的那些西洋器物,尤其喜歡拆卸西夷鑄造的手銃和自來火鳥槍。
韓秀峰每次看到他讓大頭送來的清單就頭疼,畢竟林慶遠和王阿貴等人全是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翻譯,簡單翻譯翻譯洋人的報紙還行,指望他們翻譯藏書閣裡堆積如山的西夷書籍,尤其翻譯那些關於算學和格物之理的書籍,無異於讓大頭去考狀元。
想到不能總是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韓秀峰乾脆讓慶賢把文祥列出的清單翻譯成密語,再讓恩俊送兩大票號發給“厚誼堂”派駐在各地的分號,讓王乃增、雲啟俊、薑正薪、顧謹言和富貴等人趕緊想辦法。
文祥很清楚做這件事甚至比乾隆朝時編纂《四庫全書》都難,深知欲速則不達,乾脆將西夷的算學、天文地理和格外之理先放下,跟剛從理藩院俄羅斯館來“厚誼堂行走”的一個主事一起專攻起英、咪、佛、俄、荷等國的曆史。
韓秀峰樂見其成,不想打擾他們,剛從書肆回到自個兒家內院,正準備把書房收拾一下回內宅早點洗腳歇息,餘有福拿著一名帖跑來稟報說有人求見。
誰會在大晚上求見?
韓秀峰覺得很奇怪,接過名帖湊到蠟燭下一看,不禁抬頭笑道:“有請,請客人來書房說話。”
“來這兒?”餘有福下意識問。
“不是外人,就在這兒見。”
等了不大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儒生跟著餘有福走了進來,一見著韓秀峰就躬身道:“學生拜見韓老爺,深夜驚擾,還請韓老爺恕罪。”
“黃先生無需多禮,”韓秀峰一邊招呼他坐,一邊笑問:“黃先生,上海一彆已經有一年了吧,你家東翁可好?”
吳健彰的幕友黃師爺急忙拱手道:“托韓老爺福,我家東翁還算安好。”
“你在上海呆好好的,咋跑京城來了?”
“這是到年底了嗎,我家東翁命我進京代他給您拜個早年。”黃師爺從袖子裡掏出一疊銀票恭恭敬敬奉上,又躬身道:“再就是我家東翁知道您喜歡西洋的物件兒,王先生走後又搜羅了一些,命我一道給韓老爺您送來。”
韓秀峰拿起銀票看了看,估摸著有五六千兩,沉吟道:“一出手就是這麼多,看來你家老爺今年在福建的茶葉買賣做得不錯。”
黃師爺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沒想到我家東翁的那點小買賣韓老爺您也知道。”
“十幾萬擔,整整裝了五十五船,武夷山今年的茶葉大半被你家東翁收走了,搞這麼大動靜,想不知道也難!”
“韓老爺,這可是正經買賣,該交的稅一文也沒少交。”
“稅是沒少交,但原本經營武夷山茶葉的廣東行幫和那些靠把武夷山茶葉運往廣東的腳夫可就沒飯吃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明明可以就近收購為何要舍近求遠,明明可以底價收購為何要花那個冤枉錢。”
“韓老爺說得是,這兵荒馬亂的世道,想賺點錢是真不容易。”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沒彆的意思,隻是想提醒下你家東翁上海失陷的事還沒完,今後做事得謹慎著點,萬萬不可張揚。”
“謝韓老爺提點。”
“對了,你是晚上剛到的?”
黃師爺終於鬆下口氣,急忙道:“稟韓老爺,晚生是昨天中午到的,今天才打聽到您住這兒,想著這些天各衙門正在京察,沒敢白天來拜見。”
“你倒是謹慎,不過我跟彆人不一樣,既然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就按例不參加通政司衙門的京察。”
“韓老爺官運亨通,我家東翁也跟著沾光。”黃師爺連忙拱手道。
“不說這些了,你家東翁讓你送來的東西呢?”
“全在城外客棧,一共一十二箱,此外還給您帶來了四十杆自來火鳥槍,全是火帽打火的那種。”
從看到“厚誼堂”福建分號的急報,韓秀峰才意識到“賣雞爽”都已經被革職了為何還不安生,為何還非要捐個官身,甚至直至今日還在上海幫吉爾杭阿跟洋人周旋。因為他仍在做日進鬥金的買賣,有個官身這買賣做起來要方便得多。
正因為如此,韓秀峰大大方方收下銀票,端起茶杯道:“那十二箱西洋物件兒我待會兒差人跟你去取,至於那四十杆自來火鳥槍,還得勞煩你幫我送涿州去。”
“敢問韓老爺,學生要把那些槍送到涿州什麼地方?”
“涿州州判衙門,交給現任涿州州判王千裡王老爺。”
“遵命,學生明天一早就辦。”見韓秀峰端茶送客,黃師爺很識趣地起身準備告退。
韓秀峰沒急著讓他走,而是讓他先跟餘有福去門房稍候,讓小山東趕緊去找馮小鞭、馮小寶兄弟。然後又去了一趟書肆,讓大頭叫上兩個今晚當值的侍衛,等馮家兄弟趕著車到了,讓眾人跟黃師爺一起去把東西連夜運回書肆。
一切安排妥當回到內宅,小家夥已經睡著了,琴兒正在蠟燭下納鞋底兒。
“咋還不歇息?”韓秀峰笑問道。
“這不是等你嘛,”琴兒急忙放下針線,起身提起爐子上的水壺,先往洗臉盆裡倒了一些,隨即放下水壺去端洗腳用的木盆。
“你有身孕,可不能動了胎氣,這些事我來。”
“沒事的,又不重。”琴兒放下木盆,一邊催促他去洗臉,一邊笑道:“四哥,翠花下午又問了,啥時候幫娃取個名兒。說閨女是不如小子,但也不能連個名兒也沒有。”
“她家娃要取名,為何問你?”
“她嫌大頭取的名兒不好聽,想請你這伯父幫著取個。”
“她不是有兩個翰林哥哥嗎,再說她那兩位嫂子又不是沒來過。”
琴兒笑道:“她原本倒是想請兩位敖老爺幫娃取的,結果聽她那兩個嫂子說敖老爺他們要京察,這段日子天天要去翰林院。她不想因為這點事勞煩她那兩位哥哥,所以就跟我說了。”
“大頭的娃,還是讓大頭自個兒取好。”
“四哥,你就幫娃取個唄,女娃的閨名又不是男娃的大名,隨便幫著取個就行了。”
“隨便取個?”
“嗯,她房裡還亮著等,還在等著呢!”
“好吧,那就隨便取個。”韓秀峰坐到椅子上,一邊脫鞋一邊沉吟道:“她叫翠紅,她們老家到處是汊港,到處是河塘,河裡塘裡長了好多荷花,她娃就叫荷花吧。”
琴兒啼笑皆非,禁不住搖晃著他胳膊道:“荷花這也太隨便了吧,再說荷花我們老家一樣有!四哥,你認真點,幫著取個文氣的,一聽就曉得是官家小姐的那種。”
“那就蓮花吧,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說得就是蓮花,夠文氣了吧?”韓秀峰回頭笑問道。
琴兒想了想,一臉不解地問:“四哥,蓮花跟荷花不一回事嗎?”
“目不識丁的百姓見著叫荷花,讀書人見著叫蓮花,她不是要文氣嗎,蓮花多文氣!”
“翠花蓮花,蓮花翠花,聽著一點也不文氣,還不如叫蓮兒呢。”
“叫蓮兒也行,蓮兒聽著是比荷花文氣。”
“我先去問問,她要說行就行,對了,剛才那個啥子染啥子妖咋說得,再說一遍,我好跟她說。”
“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對對對,就這兩句,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記住了,我這就去跟她說!”
琴兒興高采烈地拉開門去找翠花,韓秀峰忍不住笑了。
洗完腳,把洗腳水潑到院子裡,放好洗腳桶,脫下衣裳鑽進被窩,摟著睡得正香的兒子親了親,想起爐子還沒封,正準備起身去把爐子封上,琴兒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四哥,翠花說蓮兒這個名字好,彆提有多高興,還說明天請二爺幫著寫一下,連那兩句詩一起寫。”
“她高興就好。”
琴兒封上爐子,脫掉衣裳鑽進被窩,又好奇地問:“四哥,啥叫京察,前天下午江老爺家那口子來探望翠花好像也提起過。說江老爺這些天也得每天去衙門點卯,不到散班不能回家。”
“京察就是……就是考校各衙門的官員,這官做得稱不稱職。三年一次,按官職大小分三種辦法考校,頭一種叫列題,凡三品京官以上,尚書以下;在外總督、巡撫和盛京侍郎以上官員,要自陳三年任期內的功過勞績,由吏部開繕履曆清單呈送皇帝,再由皇帝親自考查,聽旨簡裁。”
“第二鐘呢?”
“第二種是三品以下京官、內閣侍讀學士、翰林院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左右春坊庶子和內務府三院卿員,由吏部等衙門開具履曆清單,引見後以待定奪;第三種叫會核,凡翰、詹科道及各部院郎中、員外郎、主事、內閣中書和各部院筆貼式,由各自衙門的堂官出注考語,再由吏部會同大學士、都察院、吏科給事中和京畿道定稿,分彆等次、繕冊具題。而且京察期間,所有官員都不得升轉,直到等考校出個結果再行定奪。”
看著琴兒似懂非懂的樣子,韓秀峰耐心地解釋道:“官缺有衝、繁、疲、難之分,考校京官是否稱職一樣有守、才、政、年四條,又叫‘四格’。守就是一個官員操守,這又分為清、謹、平、淡四等。才,就是才乾,分為長、平二等;政,就是為官勤不勤勉,分為勤、平二等;年,指得就是年紀,分為青、壯、健三等。
經考校凡是‘守清’、‘才長’、‘政勤’並且年輕健壯的叫’勤職‘,為第一等;‘守謹’、‘才長’或‘才平’、‘政平’或‘政勤’且年輕健壯的叫‘稱職’,列為第二等。‘守謹’或‘守平’、‘才平’或‘才長’、‘政平’或‘政勤’者叫‘供職’,列為第三等。京察一等的官員不但可加級記名,引見後能外放或重新任用。”
“二等的呢?”琴兒追問的。
“二等的就彆望能升官外放。”
“三等呢?”
“京察三等,搞不好會降職降級,降級倒是沒啥,以為加級記錄是可以花銀子捐的,最怕的是降職。要是連三等都考校不上,那麻煩就大了,搞不好要卷鋪蓋回老家!”
琴兒想想又問道:“你呢,你這次能拿幾等?”
“我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按例不參加京察。”韓秀峰笑了笑,接著道:“何況就算參加京察,就算能拿個一等,在京裡我也升不了官。”
“為何升不了?”琴兒又問道。
韓秀峰笑道:“因為官越大缺越少,從四品的京官隻有內閣侍讀學士、翰林院侍讀學士、翰林院侍講學士和國子監祭酒這幾個缺,而侍讀、侍講學士或國子監祭酒,進士出身的都不一定能做上,隻有黃老爺、吉老爺和敖老爺那樣的翰林才有機會。”
琴兒喃喃地說:“彆說翰林官,就是考秀才也沒那麼容易!”
“是啊,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了,隻能指望咱家狗蛋。”
“四哥,你是說你這官隻能做到現而今這正五品通政司參議?”
“這倒不至於,在京裡想升從四品沒希望,但要是有機會可以外放,要是能外放做知府不就從四品了。”韓秀峰想了想又說道:“如果隻是想要個從四品頂戴那更容易,花掉銀子捐個就是,可花銀子捐的沒什麼意思。就算能補上個知府缺,一樣會被人瞧不起。”
想到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琴兒摟著他胳膊笑道:“正五品就正五品,就做現在這正五品參議挺好。”
“是啊,現而今天下不太平,知府隻是說著好聽看著威風,其實並不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