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虎隻報價不賣槍,曹澍鐘就算有銀子也得等韓秀峰從江北回來。就在他召集重慶知府、江北廳同知、巴縣知縣等官員安排防範貴州賊匪時,回鄉之後一直深居簡出的段大章竟跟磁器口孫家的孫五爺一起進了城,下榻在東川書院,廣發請帖邀請地方官員、本地士紳和八省商人共商賓興事宜。
韓秀峰則同王在興一起去了趟十八梯,幫柱子和幺妹兒以及古榫、鄭元寶探望家人,把幫著捎的銀子發給各家,在棺材鋪吃完晚飯才在一幫做死人買賣的叔伯嬸娘們依依不舍地相送下,回到了位於湖廣會館後頭的新家。
二哥回了走馬,二嫂和前來幫忙的三嫂兩個婦道人家在家不方便。所以關嬸和王在山的老伴兒張氏過來一起幫著燒飯,陳虎等人已酒足飯飽,正坐在正廳裡跟重慶鎮左營千總何勇、關班頭等人喝茶聊天。
見韓秀峰和王在山回來了,眾人紛紛起身讓坐。
“坐坐坐,接著聊,今天都有些啥稀罕事?”韓秀峰坐下笑問道。
“稟四爺,今兒早上你剛走不大會,曹大人就跟兩位伍老爺來看槍,我拆了一箱拿出幾杆讓他們瞧了瞧,看樣子他們真有心買,兩位伍老爺甚至打算出一萬兩。”
意料之中的事,韓秀峰微微點點頭,又問道:“杜三和長生呢,他倆今兒個有沒有來?”
不等陳虎開口,何勇就放下茶杯道:“他倆在當鋪,中午還喊我去吃過酒,說啥子來這兒不方便,要是有啥事讓你差人去當鋪傳話。”
“他們來這兒確實不方便,”韓秀峰抬頭看看依然覺得陌生的新家,輕歎道:“這宅子是挺好的,可就是離道署、府衙、縣衙和湖廣會館太近了。以前覺得越熱鬨的地方越好,現在想想真不如住鄉下清靜,難怪段大人不願意住城裡。”
關班頭突然覺得段吉慶似乎好心辦錯事了,喃喃地說:“仔細想想還真是,這地方適合做買賣的商人住,像四娃子你這樣的住這兒真不大合適!”
”先住著吧,反正也住不了幾天。”
“對對對,這天氣越來越熱,等到了夏天城裡熱得人沒法兒呆,哪有走馬鄉下涼快。”道署兵房經承周柄鬆笑道。
何勇顧不上拉家常,急切地說:“四爺,今天早上剛收到消息,桐梓的賊匪越鬨越凶,都已經殺到綦江了。聽說皇上前些日子剛下旨申斥過貴州巡撫蔣霨遠和貴州提督趙萬春,說蔣霨遠帶兵出省駐守紮佐,趙萬春馳赴遵義,剿辦均未得手,以致餘匪竄進四川境者尚複不少。將蔣霨遠革職留任,趙萬春革職留軍營以觀後效,命我們四川提督萬福率兵去貴州平亂,所有貴州官兵統歸萬福統帶!”
“賊匪殺到綦江了?”韓秀峰大吃一驚。
“剛聽說時我嚇一跳,後來找剛從綦江回來的人打探了一番,才曉得是小股賊匪,才曉得那些賊匪隻是襲擾了綦江緊挨著桐梓的兩個鎮。”
“難怪伍家兄弟這麼著急,原來賊匪真殺到他家門口了。”韓秀峰想想又問道:“朝廷命萬福率兵去貴州平亂,可提標現而今有兵嗎?”
“年前已經抽調去不少,提標那幾個營早被抽空了,鎮標一樣沒幾個兵,隻能臨時招募。製台衙門和提台衙門的公文剛到,命我們重慶鎮左、中、右三營出六百兵。”
“何叔,您不用去吧。”
“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就算想去鎮台也不會讓。”
“這就好。”
提到貴州的匪患,這些天忙著轉運軍械糧餉的周炳鬆忍不住問:“四娃子,賊匪都襲擾綦江了,段大人究竟咋想的,正是他老人家主持防堵大計的時候,可他老人家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廣發請帖,遍邀請士紳和八省商人共商賓興!”
“周叔,賓興是做什麼的?”陳虎忍不住問。
“賓興……賓興就是請衙門的老爺和士紳們吃酒,商議咋資助本地的讀書人去考取功名。”
見周炳鬆解釋不清楚,韓秀峰微笑著補充道:“今年是鄉試之年,估摸著再過個把月朝廷就會簡選今年四川鄉試的主考官和副考官。而考場遠在成都的貢院,各地尤其偏遠地區的寒門學子往往窘於盤纏,所以每逢鄉試之年,無論正科、恩科的文生,每名都資助路費六千文錢。
府試和會試一樣有資助,相比資助路費錢,參加府試的寒門學子更需要資助試卷費,因為所以的試卷都是要學子們花錢的,這也是賓興名目中最繁雜的一項,大概有卷價、卷結、卷貲、義卷、卷績、卷金和元卷等名目,有些州縣甚至設有卷局或義卷局。”
這些陳虎真是頭一次聽說,禁不住問:“會試呢?”
“要是赴京城會試,那資助的將會更多,以前是三萬錢,現在好像增加到了六萬錢。”
“我們泰州有沒有賓興?”
“你們老家好像沒有,據我所知好像也就我們四川有這傳統。”
王在山也算半個讀書人,想到四川科舉雖考不過江浙,但總算有一項比江浙強,不無得意地補充道:“這可是一件大事,不但各大小書院要出資,地方官員要捐資,士紳和八省商人要捐助,榮昌等縣甚至每到鄉試之年就加稅,專門用於文武賓興。”
“武生應試也資助?”
“有,隻是沒文生那麼多。”
“四爺,那您要不要捐?”葛二小忍不住問。
“當然要,而且還不能捐太少。”韓秀峰很清楚段大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召集本地士紳和八省客商共襄賓興盛舉,其實是為了調解土客之爭。再想到本地士紳對八省客商最大的意見並非因為錢被人家賺走了,而是府試學額、鄉試中額甚至會試中額被八省客商給占了,不禁歎道:“伍家兄弟要是參加賓興會一定會很尷尬,估摸著咱們帶回來的這些槍最後得由他們出錢買,而不是隻出一萬兩。”
“四娃子,你是說……”
“他家‘兄弟三進士’是很榮耀,甚至能千古流芳,但他們府試時占的可是綦江的學額,鄉試時占的是我們重慶府各州縣的中額,會試時占的是我們四川的中額。他們兄弟風光了,彆人就得落第,本地士紳對他們有意見也在情理之中。”
看著周柄鬆和王在山等人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接著道:“朝廷前年恩準各地捐廣增額,我四川士紳足足捐了一百九十餘萬兩,攏共就增加了十九個鄉試中額,並且這十幾個中額隻是今年鄉試的,再過三年想跟今年鄉試一樣又得重新捐。所以他們不能光占便宜不吃虧,得做點啥讓本地士紳消消氣。”
“可他們願意出錢嗎?”
“今時不同往日,現而今天下不太平,賊匪都已經殺到了家門口,綦江危在旦夕,連巴縣都岌岌可危,他們心裡應該很清楚不能再跟之前那樣鬥下去,得跟本地士紳齊心協力。”韓秀峰頓了頓,又笑道:“江宗海才來巴縣多久,居然被推選為湖廣客長,可見段大人早想化解土客之爭,不然絕不會支持江宗海做湖廣客長。”
“這一說我想起來,江宗海就是因為曾給段大人做過幕友,才被那些湖廣商人推選為客長的!”
“所以說這次賓興一定很有意思,王叔,我嶽父在走馬鄉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明兒個拿著他的請帖去赴宴。”
王在山很想去,可想到能參加賓興盛會的全是有頭有臉的人,忍不住問:“我去合適嗎?”
“我說合適就合適,帶著耳朵去就行了,又不用您說話。”
“你不去?”
“我正在守孝服喪,這種事還是少摻和的好。”
“行,我去,我去幫你打探消息。”
與此同時,段大章正在東川書院給龔瑛、伍家兄弟和崔煥章、楊吏清、江宗海、關允中等士紳商賈念韓秀峰下午給的那封關於廣東土客械鬥的信。
“打殺廣府人最得力的當屬武舉客紳馬從龍,他請得兩廣總督葉名琛準許,以率客勇清剿洪兵餘孽為名,誣蔑土人為匪黨,肆行殺戮,使得這股報複土人的仇殺之風蔓延至廣東多個縣!”
“赤溪一帶,客人與土人向來相處和睦,客民獲悉械鬥不可避免,為了維持局麵與土民士紳在廟內歃血會盟,雙方立下毒誓:誰先開啟戰端,誰便遭滅族天譴!然再毒的誓也擋不住大勢,僅一月後,廣府土人在赤溪一個叫火燒寮的地方先動手,殺死一名客人。戰端開啟,遂不可收拾。赤溪三麵環海,北麵又是廣府人聚集之地,客人無路可逃,隻能應戰……”
段大章語氣平和,像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龔瑛等人卻聽得心驚膽戰。
等段大章念完,孫五爺放下茶杯,環視著眾人故作輕鬆地說:“諸位,我孫五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想求個善終,可不想跟廣府的那些士紳一樣死於土客械鬥,更不想我孫家的子孫‘棄筆從戎’,跟諸位刀槍相向。”
見老東家陰沉著臉,江宗海急忙起身道:“五爺您這是說哪裡話,這兒是重慶府治下的巴縣,不是廣東,那樣的事絕不會在我巴縣重演!”
“不會?”孫五爺啥話都敢說,啥玩笑都敢開的名聲在外,沒段大章那麼多顧忌,緊盯著江宗海問:“小老弟,你湖廣會館門口就是碼頭,你是真不曉得還是裝作看不見?茶幫和川幫都已經鬨成啥樣?”
“五爺,晚生……”
“一個巴掌拍不響,老朽沒責怪你的意思,至於你們招募的那些茶勇,老朽也覺得沒啥不妥。要不是那些茶勇幫同官軍彈壓,那些源源不斷湧入的纖夫和湖廣流民因為活不下去早扯旗造反了。”
孫五爺喝了一小口茶,接著道:“老朽想說的是,廣東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而我巴縣乃至整個重慶府的形勢又岌岌可危,堪稱一點就著,我等不能不加以防範!要是讓居心叵測之徒或賊匪的奸細挑撥離間,引發土客械鬥,一旦像廣東那樣刀槍相向隻會兩敗俱傷,隻會便宜了那些賊匪!”
“五爺所言極是。”伍濬祥深以為然。
伍奎祥更是凝重地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等不但得引以為戒,還得陳請道署、府衙加以防範。誰若敢妖言惑眾,誰若敢挑撥離間,必須從嚴法辦!”
“伍老弟,你這是治標不治本啊。”段大章再次接過話茬,直言不諱地說:“本地士紳與八省客商因為學額、中額起隙已久,彆人你們伍家三兄弟借籍應試,占了我重慶府的學額和我四川的中額,卻不把自個兒當重慶府人,你說本地士紳心裡能沒怨言?”
“段大人,奎祥慚愧。”伍奎祥尷尬到極點,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這事不能全怨你,我的同窗好友黃永洸也一樣,當務之急是做點什麼略作彌補。”段大章不想跟他們繞圈子,環視著眾人開門見山地說:“要是諸位願意給我段大章麵子,那就在明天的賓興會上多捐點。再就是我朝承平已久,綠營不堪大用,想防堵住貴州的賊匪隻能招募青壯辦團練,而辦團練不能沒有糧餉,諸位能者多勞也應該多捐點。”
“大人說得是,我等……我等……”
“彆著急,何況這也不隻是諸位的事,”段大章看向龔瑛等本地士紳,意味深長地說:“龔老弟,正如老五剛才所說,要不是保甲局招募的那些茶勇幫同官軍彈壓,用不著等到長毛和貴州的賊匪殺過來,我巴縣就會先亂起來。所以老夫以為值此多事之秋,有錢的要出錢,有力的一樣要出力!”
“段大人所言極是。”
“彆極是了,當務之急是勸勸那些學子以舉業為重,彆再人雲亦雲跟著鬨騰。崔老弟,楊老弟,明年便是會試之年,也該收收心早做些準備。你們寒窗苦讀為的是啥,不就是圖個金榜題名嗎?”
廣東土客械鬥的消息聽得崔煥章和楊吏清心驚膽戰,哪會再有跟八省客商再爭權奪利之心,段大章這麼一說,二人急忙起身道:“大人說得是,晚生回去之後便閉門苦讀。”
“再急也不急這一兩天,明日賓興可少不了你們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