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鈺兒是皇上降旨命韓秀峰署奉宸苑卿的第三天趕到京城的,除了名為丫鬟其實跟姐妹差不多的連兒和非要跟著來的英吉利傳教士包爾之外,還從上海帶來了一個洗衣做飯的老媽子和六個護衛。
這六個護衛韓秀峰全認得,其中兩個是當年隨劉存厚攻剿小刀會亂黨時受傷的四川同鄉,另外四人是後來持顧院長書信去上海投奔蘇覺明的海安子弟。蘇覺明實在不知道怎麼安排,就讓他們跟著周興遠當差。
上海距京城上千裡,這世道又不太平,劉山陽、周興遠和蘇覺明實在不放心任鈺兒和連兒,就命他們六人一路護送到了京城。而他們一聽說“四爺”已不再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而是正三品的奉宸苑卿,竟一致決定不回去了。至於怎麼安排他們,韓秀峰一時間沒想好,事實上也顧不上想。
新官上任,有好多事要辦。
一是趕緊搬家,借這個機會把“厚誼堂”搬南苑去;二來要去拜見裕誠、文彩、文豐、麟魁和存佑這五位內務府總管大臣。任鈺兒知道他忙,乾脆讓隨行的前綠營候補千總餘彪等人一起幫著搬家,然後送連兒回家跟父母團聚。
直到韓秀峰拜見完五位頂頭上司,拜訪完同為奉宸苑卿的同僚載鷟,回到位於南苑“舊宮”邊上的新家,二人才得空坐下來好好敘舊。
一彆三四年,韓秀峰變化不大,任鈺兒的變化卻不小,已從一個既古靈精怪又帶著幾分青澀的小家碧玉,變成了一個身材越發豐盈,說話行事落落大方,一顰一笑又帶著幾分風情萬種的女子。
儘管之前不止一次收到她從上海寄的照片,可人到了跟前韓秀峰依然覺得有些陌生,同時又有些尷尬,接過她剛沏的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任鈺兒同樣有些尷尬,甚至有些緊張,又拿起抹布一邊擦桌椅板凳,一邊找話說。
“四哥,連兒的嘴雖治好了,可嘴唇上有塊疤痕,說話也不是很利落,她娘擔心她找不到好夫婿,又讓她跟我回來了。”
韓秀峰緩過神,放下茶杯問:“她爹有沒有說啥?”
“您又不是不曉得,她從娘胎裡出來時,她爹就不想要她,所以她爹才不會管她的事呢。好不容易見著麵,都沒給她個好臉色,活像連兒不是他親生的。”
“有爹跟沒爹差不多,也是個可憐娃。”
“是啊,所以她娘一開口,我就毫不猶豫把她帶回來了。”
“連兒今年也不小了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要是遇著合適的後生,你就幫著做個主。”
任鈺兒突然回過頭:“四哥,要說年紀,我比連兒大多了!您怎麼光想著連兒,不想著點我?”
韓秀峰沒想到她竟會開這樣的玩笑,看著她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姣好臉龐,楞了好一會兒才笑罵道:“你個沒良心的丫頭,哥為你操的心還少嗎,該說的早就跟你說過了,可你不聽啊!”
“那會兒我小,不懂事。四哥,您千萬彆生氣,我以後全聽您的。”
她嘴上這麼說,但眼神卻一閃而逝過一絲嬌羞,韓秀峰不想再聊這個話題,急忙乾咳了一聲,故作嚴肅地問:“鈺兒,有件事差點忘了問,那個英吉利傳教士你是怎麼安排的?要知道這裡可不是上海,更不是洋人的租界,而是皇家苑囿。更何況朝廷又正值多事之秋,要是因為這事被居心叵測之人參上一本,你哥我這奉宸苑卿不但做不成,恐怕還得被究辦。”
說起正事任鈺兒像變了個人,立馬放下抹布坐下道:“這您大可放心,我已經讓小山東去找了幾身回疆人穿的衣裳讓他換上了,回疆人長得跟洋人差不多,官話一樣說不利落,隻要他不說自個兒是洋人,誰也不會起疑心。”
“假扮成‘客回’也行,不過有些事還是得跟他交代清楚。”
“我已經交代過了,他曉得要是暴露身份搞不好會掉腦袋,所以謹慎著呢。”
“這我就放心了。”韓秀峰微微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鈺兒,早上去拜見存佑大人時,我讓大頭去奏事處遞了道折子,奏報皇上你回來的事。”
“四哥,您沒開玩笑吧,我回京這點事還要跟皇上奏報?”
“你雖然是個女子,可一樣為朝廷效過力,至少對‘厚誼堂’而言你回京並非一件小事,何況皇上早就知道你。”
任鈺兒在上海“無法無天”,不等於到了京城也天不怕地不怕,頓時大吃一驚:“皇上怎麼說?”
“皇上說回來就好,還說過幾天讓皇後召見你。”
“讓我去見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著的,這可能難得的恩典,說不定還會有賞賜。所以這幾天你得學學宮裡的規矩,想想見著皇後娘娘之後該怎麼說話。”韓秀峰想了想,又笑道:“還得趕緊置辦幾身衣裳,要穿得像京裡的官家小姐。”
“行,我聽您的,我明兒一早就去城裡的成衣鋪看看有沒有合身的。”
想到現在不但住在皇家苑囿,而且過幾天能見著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任鈺兒真有幾分激動,覺得在上海沒白受人家那幾年的白眼。正琢磨著是不是該問問琴兒嫂子和仕暢的近況,王千裡帶著吉祿走進了院子。
儘管這兩天已見過好幾次,任鈺兒還是趕緊上前道了個萬福,然後笑盈盈地走到一邊去幫著沏茶。
王千裡也算她的長輩,跟韓秀峰聊了幾句,隨即接過她沏好的茶笑問道:“鈺兒,在南苑住著還習慣不?”
“習慣,比在城裡住著舒服。”任鈺兒嫣然一笑,然後像丫鬟一般站到韓秀峰身邊。
韓秀峰下意識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禁笑道:“這是自然,城裡臭氣熏天,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之所以能住那麼久,那是因為久居鮑市不聞其臭!”
“四爺所言極是,要是沒什麼事,我現在一樣不想進城。”
“不說這些了,吉祿,急著來見我,是不是有事?”
“稟四爺,剛收到一份王先生從廣東寄來的急件,慶賢老爺一翻譯好就命卑職趕緊過來稟報。”吉祿從袖子中取出一道公文,恭恭敬敬呈上。
韓秀峰接過公文,看著看著頓時緊鎖起眉頭。
王千裡忍不住問:“四爺,怎麼了?”
“該來的終究來了,王乃增說英佛二夷的聯軍已分彆從廣州、香港揚帆北上。其中,英夷有大艦兩艘,一艘叫加爾各答號,裝有大炮八十四門,船工、水手、陸戰隊及隨船的步兵團多達七百二十餘人;一艘叫煽動號,裝有火炮四十門,船工、水手、陸戰隊及隨船的步兵團約兩百四十餘人。”
韓秀峰低頭看著公文,接著道:“此外,還有裝有火炮三至八門不等,載洋兵五十人至一百六十人不等的蒸汽炮艦炮艇十三艘。船名分彆為憤怒號、納姆羅號、鸕鶿號、瑟普萊斯號、富利號、斯萊尼號、萊文號等等。”
王千裡心裡咯噔了一下,正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任鈺兒忍不住道:“四哥,在上海時我聽花旗領事和花旗通譯官跟包爾提過富利號、斯萊尼號和萊文號等蒸汽炮艇,他們說這些炮艇全是淺水炮艇,不但能在海上航行,還能進內河。”
韓秀峰輕歎道:“王乃增也在急報中說了,看了大沽口外的那道攔江沙隻能阻攔加爾各答號等大艦,擋不住富利號等淺水炮艇。”
王千裡緩過神,忍不住問:“四爺,佛夷呢,佛夷來了幾艘炮船?”
韓秀峰捧著公文,邊看邊凝重地說:“佛夷派來兩艘中艦,一艘叫複仇者號,一艘叫果敢號,各裝有火炮五十門。此外,還派來普利姆蓋號、監禁號、梅爾瑟號、雪崩號等蒸汽炮艦和蒸汽淺水炮艇九艘。英夷甚至來了一艘叫海斯坡號的啥子供應艦,佛夷則雇了一艘叫雷尼號的輪船,用作運輸槍炮彈藥和食物淡水等補給,還真是有備而來啊!”
“英佛二夷加起來有多少炮?”王千裡想想又問道。
“光船上的就多達三百五十六門,”韓秀峰看了一眼公文,隨即扔下公文道:“隨船來的步兵團有小炮,炮兵團有大炮,甚至有發射快、打得遠的新式後膛炮,大沽口南北兩岸加起來攏共才幾門炮,這仗怎麼打!”
“如此說來,大沽口危矣,天津危矣!”
“何止天津危矣,我看連京城都岌岌可危。”
“那怎麼辦,要不要趕緊向皇上稟報?”王千裡急切地問。
韓秀峰權衡了一番,微微搖搖頭:“不用,王乃增隻是給咱們提個醒,黃宗漢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並已擬折子六百裡加急奏報了。算算日子,最遲三五天,皇上就會收到英佛二夷北犯的消息。”
“那咱們要做哪些準備?”王千裡急切地問。
“就照之前商量好的辦。”
“明白,我這就去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