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戒嚴,五城都派有兵勇守衛,加之和議不成,據說洋人已從天津派兵北上,前鋒已逼近通州,城裡的官紳百姓是風聲鶴唳,一日數驚。
周祖培等人覺得明園僻處京西,事勢危迫,擬請皇上乘輿移幸大內,先是群推恭親王入見,恭親王豈敢挑這個頭,稱皇上偏信端、肅,他就算去未不見得能獲恩準。周祖培等人見恭親王不願意去,乾脆聯銜上疏,措辭異常誠懇,而呈遞上去之後卻宛如石沉大海,眼見又要被留中,他們又再次聯銜上疏懇請。
看到群臣上的折子,再看看僧格林沁昨兒下午上的密折,鹹豐終於想起了韓秀峰,命大頭傳韓秀峰入見。
十幾天沒見,皇上又憔悴了,韓秀峰恭請完聖安,忍不住提醒道:“皇上,越是這個時候,您越是要保重龍體啊!”
“朕好的很,先瞧瞧這幾道折子。”韓秀峰不是賈楨、周祖培和翁心存那樣的迂腐之輩,鹹豐沒什麼顧忌的,一邊示意大頭把折子拿給韓秀峰,一邊竟又喝起了酒。
殿裡不但酒氣熏天,酒氣中還摻雜著大煙的味道,儘管早聽大頭說過,可韓秀峰還是不敢相信半年前還雄心勃勃、勵精圖治的皇上,不但終日借酒消愁甚至染上了煙癮,心裡彆提有多不是滋味兒。
“趕緊看,朕忙著呢,”鹹豐不耐煩地催促道。
韓秀峰緩過神,急忙道:“臣遵旨,臣這就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吃一驚,這竟是幾道截然相反的折子。
周祖培、翁心存甚至連文祥都聯銜奏請皇上回紫禁城,以安定人心。而僧格林沁則對能否抵擋住前鋒已逼近通州的英佛聯軍沒什麼把握,奏請皇上巡狩木蘭。
“皇上,臣看完了。”見皇上沉默不語,韓秀峰定定心神,接著道:“古人雲,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更何況皇上您,臣以為應早作打算。”
“這麼大事,得容朕再想想。”鹹豐放下酒杯,無精打采地說:“不過正如愛卿所說,不妨先做些準備。”
“皇上聖明。”
“你剛去口外辦過差,熟悉這一路上的情形,寶鋆辦事勤勉,深得朕心,你先去跟寶鋆商量商量,一應準備,便宜行事,妥為辦理。”
“臣遵旨。”
……
內務府有好幾位總管大臣,韓秀峰沒想到皇上最終選擇的是寶鋆而不是文豐,可又不好說這麼,隻能趕緊去找寶鋆。
他前腳剛走,皇上就傳召各王公、大學士和軍機大臣入見,讓他們看僧格林沁所上的密折,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不但包括恭親王在內的大多王公大臣極力勸阻,見內務府總管大臣寶鋆竟命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派差四出,搜捕車馬。第二天又聽說皇上朱筆諭令內廷王大臣及奏事值日各堂官,入朝待命,巡幸的樣子,愈逼愈真,連六部、九卿科道聞訊之後都聯銜諫阻。
這麼大動靜,很快就傳到了後宮。
任鈺兒捧著抄來的奏疏,小心翼翼地念道:“奏為迫切瀝陳,仰祈聖鑒事,本月二十四日,命內廷王大臣及奏事務堂官,閱看朱筆,有暫幸木蘭之說。臣等傳聞之下,實深惶駭。竊惟京師為根本重地,宗廟社稷百官萬民之所在,皇上一旦為巡幸之舉,則人心搖動,京師必不能守。
且八旗綠營官兵,其父母妻子室廬墳墓,皆在京城,能保其無離散之心乎?萬一六龍雲駕,而兵心瓦解,此時欲進不能,欲歸不得,皇上將何以處此?現在洋人犯順,要求百端,其實西兵不過二萬餘人耳,其斷不能擾吾疆土也明甚。
若使乘輿一動,則大勢一散,洋人借口安民,必至立一人以主中國。若契丹之立石敬塘,金人之立張邦昌,則二百餘年祖宗經營締造之天下,一旦拱手授之他人,先帝付托之謂何?皇上何以對列聖在天之靈乎……”
懿貴妃念過書,就這麼坐在皇後下首,邊聽邊解釋究竟是何意,任鈺兒很默契地念的很慢,為了讓皇後能聽明白,一道折子念了近半個時辰。
“這麼說皇上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京巡狩?”皇後凝重地問。
任鈺兒不敢妄議朝政,放下抄來的奏疏沉默不語。
懿貴妃則低聲道:“群臣們的話有些道理,這個時候怎能出京巡狩,真要是出京,豈不是棄江山社稷於不顧。”
“可要是不走,能抵擋住洋人,能守住京城嗎?”
“通州駐了那麼多兵,不走還有幾分勝算,真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走,何以麵對眾將士,何以讓眾將士用命!”
皇後一向沒什麼主見,禁不住問:“鈺兒,曉不曉得皇上是怎麼說的?”
“稟娘娘,皇上剛頒了一道諭旨,鈺兒也抄來了。”
不等皇後開口,懿貴妃就不假思索地說:“念!”
任鈺兒急忙打開宮門抄,念道:“近因軍務緊要,需用車馬,紛紛征調,不免嘖有煩言。朕聞外間浮議,竟有於朕將巡幸木蘭舉行秋獮者,以致人心惶惑,互相播揚。朕為天下主,當此時勢艱難,豈暇乘時觀省?果有此舉,亦必明降諭旨,預行宣示,斷未有乘輿所蒞,不令天下聞知者。爾中外臣民,當可共諒。所有軍裝備用車馬,著欽派王大臣等傳諭各處,即行分彆發還,毋得儘行扣留守候,以息浮議,而定人心,欽此。”
“蘭兒妹妹,皇上是不是收回成命了?”皇後急切地問。
懿貴妃心想這哪裡是什麼收回成命,這分明是見文武大臣全不讚成巡狩的無奈之舉,可又不能說皇上的不是,隻能言不由衷地說:“姐姐,皇上壓根兒就沒打算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口外巡狩,鬨成這樣全怪那個不識大體的僧格林沁。”
“這就好,這我就放心了。”
“鈺兒,外頭現在是什麼情形?”懿貴妃想想又忍不住問。
“鈺兒不敢說。”
“這兒又沒外人,但說無妨。”
任鈺兒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道:“稟娘娘,外頭亂成了一團,百姓生怕被洋人堵在城裡出不去,紛紛拖家帶口出逃。幾位巡防王大臣和五城察院見勸不住,乾脆把城門都給關了。”
皇後嘀咕道:“關上也好,不然人全跑光了,這京城還像京城嗎。”
“娘娘有所不知,這關城門倒是容易,可外頭的米麵糧油和煤等生活所需進不了,城裡百姓吃什麼喝什麼?見物價飛漲,周祖培等幾位大人沒辦法,隻能開了一道城門,反正能跑的這會兒全在跑,聽說有些被堵回去的百姓甚至鋌而走險翻牆出城。”
“通州那邊呢?”
“缺糧缺餉,再加上有不少是從天津海口南岸炮台收攏的潰兵,將士們士氣不旺。”任鈺兒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說:“鈺兒來前還聽說一個從天津傳來的消息。”
“什麼消息?”
“天津知府石讚清被洋人從衙門劫走了,他誓死不從,在洋人的軍營中以絕食相抗。他是有名的清官,天津百姓紛紛跑去跟洋人理論,也不曉得能不能活著出來。”任鈺兒收起宮門抄,接著道:“還有個消息也不曉得是真是假,反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怎麼個難以置信?”懿貴妃下意識問。
“有從天津跑回來的人說,從南岸炮台撤下的一些潰兵,打不過洋人也就罷了,竟四處搶掠,禍害地方。百姓們想去衙門提告,可衙門都被洋人給占了,連天津知府石讚清都被洋人給虜走了,竟跑去跟洋人告狀!”
“洋人怎麼說?”皇後忍不住問。
“洋人不但收了他們的狀子,還派兵去把那股兵匪給剿了,那些個目不識丁的百姓竟以為洋人是‘包青天’,不但感恩戴德,還貪圖洋人給的那點蠅頭小利給洋人辦事。”
“辦什麼事?”
“給洋人帶路,幫洋人轉運輜重,甚至幫洋人打探咱們的消息。”
“百姓懂什麼,全怨那幫丘八,真是禍國殃民!”
“娘娘所言極是,不過這消息是真是假一時半會間也搞不清。”
懿貴妃實在不想再聊這個話題,突然問道:“鈺兒,你那位義兄在忙什麼?”
“稟娘娘,他沒跟我說,我也不敢問。”
“虧你還持內務府令牌為朝廷辦過差呢,連這都不敢問。”懿貴妃冷哼了一聲,隨即緊鎖著眉頭說:“你不知道,本宮倒是知道一些。蠱惑皇上出京巡狩的事是僧格林沁鬨出來的,讓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到處搜捕馬車,卻是你那位義兄和寶鋆乾的。可以說城裡人心惶惶,你那位義兄功不可沒!”
“娘娘明鑒,我四哥隻是個正三品的奉宸苑卿,寶鋆大人那可是頭品頂帶的內務府總管大臣,借我四哥幾個膽他也不敢吩咐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辦這差事。”
“我看沒這麼簡單!”
“娘娘,我四哥冤枉啊,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麼,就算真跟這事有牽連,他也是奉命行事,也是身不由己。”
“都做上了奉宸苑卿,怎就身不由己了?他真要是識大體、明事理,剛才那道聯銜諫阻皇上巡狩的折子上怎就沒他的名字?”
“娘娘有所不知,我四哥雖做上了三品京堂,可終究是捐納出身。儘管皇上後來賜他舉人出身,可還是被那些科舉入仕的大人們瞧不起,聯銜上疏這種事人家才不會捎上他呢。”
“彆解釋了,你那位義兄是個什麼樣的人,本宮心裡跟明鏡似的。”懿貴妃越想越窩火,又冷冷地說:“說了你彆不高興,他跟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大頭沒什麼兩樣,看似對皇上一片忠心,其實還沒你這個女子識大體、明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