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這些年仕途不太順暢,也可能因為年事已高,吳廷棟的變化很大,沒之前那般古板固執。見韓秀峰真上折子奏請調南苑郎中王千裡來幫辦糧台,乾脆不再過問錢糧之事,而是一心一意督辦起懷柔、密雲等地政務。
隻管兩三個縣,看似連知府都不如,但要做的事卻不少。
首先要確保郵路暢通,行宮那邊每天都要往京城和兩廣、兩江、雲貴川、山陝等地廷寄上百道諭旨或公文,京城和兩廣、兩江、雲貴川、山陝等地所上的奏疏和題本每天也有上百箱。而京城至熱河行宮的這一路上之前雖設有驛站驛鋪,可因為那會兒的往來公文很少大多年久失修,並且鋪司兵也沒幾個。
他先是召集地方官員和士紳,籌銀修繕驛站驛鋪甚至驛道,同時招募老實可靠之人充鋪司兵,甚至管韓秀峰要了一百多匹馬和三十幾頭騾子,發給各驛站驛鋪作傳遞公文之用。
隨著各省應解往京城的稅銀改為解往熱河,以及行宮和古北口等地的糧餉缺口越來越大,他又要督飭各地方官員招募青壯沿途護送各省解往行宮的稅銀和朝廷在直隸采辦的鹽糧,以防被那些因為洋人進犯京城而變得越來越猖獗的山賊、馬匪甚至兵匪給劫了。
內務府那邊的事也不少,昨天說皇上要聽戲,讓之前沒隨駕的那些升平署的太監趕緊去熱河聽用。今兒個又說行宮那邊的鹿沒幾頭了……反正不是缺這樣就是缺那樣,而無論是人還是彆的什麼東西,隻要是去熱河的都要經過密雲,他都要幫著安排好,轉運好。
正因為有他這麼個能吏在,一切變得井井有條,韓秀峰也因此得以抽出身巡視來自山西甚至陝西等地的八旗馬隊和綠營兵。
全趕走不合適,在王河東等人的護衛下巡視了一圈,留下兩千三百餘兵,命他們在藺溝、湯山、南石槽、袛園寺、丫髻山、河槽、劉家莊和懷柔、牛欄山及三家店等十幾個交通要隘駐防。
奏請讓懷柔、密雲及順義的在籍官員及有功名的士紳幫辦營務,充任各營糧官,同時命那些在籍官員及地方士紳率團勇巡查軍紀,免得那些個初來乍到的丘八為害地方。
欽差大臣那是有生殺大權的,何況河營的火器那麼犀利,那些丘八尤其帶兵的營官不敢拿小命開玩笑,見糧餉有了著落,雖不多但也不至餓死,倒也挺老實,至少眼前沒人敢生事。
韓秀峰巡視了一圈,安排好一切,回到密雲。
沒曾想不但王千裡和餘鐵鎖到了,連鈺兒都從熱河行宮趕來了。
儘管之前通過一封書信,但許多事在信裡說不清楚,韓秀峰一坐下就急切地問:“京裡什麼情形?”
王千裡連忙道:“四爺大可放心,彭中堂、文大人、崇實、崇厚等人的家眷不但都沒事,甚至在下官來前已相繼回了城。會館一樣沒事兒,那些洋兵剛進城的那幾天雖四處搶掠,但搶的大多是高門大戶,並沒有怎麼為難百姓。”
“圓明園怎麼回事?”
“據包爾說這是對朝廷扣押使團,甚至將大多使臣嚴刑拷打致死的報複。其中有一個《泰晤士報》的什麼記者,找著時竟已被大卸八塊。額爾金和格蘭特徹底被激怒了,聲稱‘可以要求巨款,以懲戒清政府,但其罪惡如此,豈是區區金錢可以救贖’,說圓明園是皇上最寵愛的行宮”,隻有焚毀圓明園,最為可行。”
看著韓秀峰凝重的樣子,王千裡接著道:“據說他們是在園內的正大光明殿下令放火的,三千多英軍從南麵,一些法軍從北麵開始燒殺搶掠。他們見人就殺,那些留守的太監既不敢跑也跑不掉,就躲在那些偏僻的宮殿裡,結果被燒死好幾百。
字畫、瓷瓶、鑲嵌珠玉的掛鐘、珍寶、金條、金葉、金瓜子、織錦綢緞、紅藍寶石、珍珠、水晶、翡翠……被搶走無數,據說那些洋兵甚至為多搶一些而大打出手,搶奪之後,到處縱火,大火不熄,整整燒了三天。
不但圓明園被燒成了殘垣斷壁,萬壽山、玉泉山、暢春園、靜明園、清漪園等三山五園也被燒毀不少,反正偌大的圓明三園內燒的隻剩下二三十座殿宇亭閣和宮門、值房。最可惡的是那些個賊匪竟趁虛而入,跟著哄搶。
賊匪搶完,附近的窮旗人也跟著哄搶,連那些個躲過一劫的守園太監都跟著趁火打劫,據說不少百姓都不用去搶,隻是揀他們在路上掉下的零碎都發了大財!洋人並沒有怎麼為難文豐,他是見圓明園被燒成那樣,曉得沒法兒跟皇上交代,才畏罪投湖的。”
“那麼多兵都沒抵擋住洋人,他一個圓明園總管大臣就能保住園子?”韓秀峰越想越難受,沉默了片刻又問道:“後來那些賊匪和窮旗人哄搶,恭親王和博川為何不管?尤其博川,他可是步軍統領。”
“他們倒是想管,可無人可用,無兵可派!”
“僧格林沁和勝保手下不是有那麼多兵嗎?”
“四爺,說了您一定不敢相信,貝子綿勳奉命調兵赴圓明園彈壓,結果兩三千兵隻有不足兩百人願往。想到圓明園那邊的賊匪和亂民成千上萬,綿勳帶著一百多兵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又縮回去了。”
提到圓明園,任鈺兒不禁抬頭道:“聽大頭說,皇上得知圓明園被洋人焚毀,差點暈倒,一連幾天都吃不下飯,好不容易睡著了都在夢中說愧對列祖列宗。”
“不吃怎麼行!”
“現在好多了,總算能用點膳,可……可是……”
“可是什麼?”韓秀峰追問道。
任鈺兒深吸口氣,無奈地說:“可能是苦悶彷徨,需要排解,皇上這些天不但寄情酒色,好像還抽上了大煙,甚至自稱‘且樂道人’,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五天也難得批閱一次折子。”
“如此說來,這些天的政令大多出自端華、肅順之手?”
“也不全是,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勸過幾次,皇上剛開始還能聽進幾句,後來嫌她們煩,江山社稷弄成這樣又不好怪罪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乾政,竟讓斷文識字的貴妃娘娘幫著念折子,然後在折子上做個記號,鄭親王、怡親王和肅順大人他們猜。”
提到皇上,王千裡忍不住問:“鈺兒,那恭親王和文大人奏請聖駕回京累次被駁回,究竟是皇上的決定還是鄭親王他們的主意?”
“據我所知是皇上不願意回京的,畢竟洋兵隻是撤出了京城,並沒有撤離京畿,據說在天津駐了好多兵,皇上擔心洋人去而複返。”
“那遷都的事呢?”
“據貴妃娘娘說皇上倒是有意遷都,可一時半會間哪下得了這麼大決心,而且鄭親王和肅順大人似乎覺得貿然遷都不妥。”
皇上“巡幸木蘭”之後,之前的邸報也沒了。
但作為加兵部侍郎銜的欽差大臣,朝廷的一些大事韓秀峰也在“四百裡密諭知之”甚至“六百裡密諭知之”中的一員,這些天看過幾十道密折密諭,知道恭親王、文祥、桂良和寶鋆等王公大臣,見皇上不願意回京便奏請遷都。
熱河要什麼沒什麼,做什麼都不方便,鄭親王、怡親王、肅順一樣覺得遷都倒是個好辦法,但可能見留守京城的恭親王、文祥、桂良和寶鋆等王公大臣“挾洋自重”,漸漸成了一派,又不敢輕易同意遷都。
畢竟能隨駕的官員終究不多,他們這些在節骨眼上隨皇上“巡幸木蘭”的王公大臣,在京裡的那些文武百官看來全是貪生怕死之輩,真要是就這麼遷都,很難說會不會招來更大的變故。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遷都也得想好往哪兒遷。
恭親王、文祥、桂良、勝保和寶鋆等王公大臣奏請皇上巡幸西安,以蔣琪齡為首的一些文官奏請皇上巡幸太原,儘管誰都能看得出他們那些山西籍的官員全有私心,但理由卻非常之充分。稱太原古稱晉陽,乃北魏、北齊、五代王業所基,表裡山河,險固雄勝,適於巡幸,以圖再舉,而且離京師近。
反正往大處說,因皇上巡幸木蘭,文武官員分成了京師、熱河兩派。因遷都之議,又分成了西安、太原兩派。朝局不隻是動蕩,而是發生了巨大變化。
韓秀峰實在不想摻和進去,正不曉得該說點什麼好,王千裡又苦笑道:“四爺,皇上已經恩準了恭親王和文大人所奏,恭親王和文大人正忙著籌設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可光有衙門不能沒人,而京裡能跟洋人交涉的官員又不多,竟把厚誼堂的那些老人全找去做章京,甚至急召王乃增、雲啟俊、特木倫等人回京做總辦章京和幫辦章京。”
“這倒是個好消息。”韓秀峰喃喃地說。
“四爺,這可是個一切均仿照軍機處辦理的衙門,設總理大臣,大臣上行走和大臣上學習行走,另設總辦章京、幫辦章京、章京若乾,據說甚至打算跟軍機處下設方略館一樣,籌設同文館!”
“這是好事啊!”
“可論夷情,滿朝文武誰能比您更熟悉?何況您現如今已是賞帶二品頂戴、欽加兵部侍郎銜的上駟院卿,可皇上卻駁回了恭親王和文大人所奏,不讓您回京去這個新設的總理衙門在大臣上學習行走。”
不等韓秀峰開口,任鈺兒便抬頭道:“四哥,這事兒我聽說過一些,好像皇上原本是打算讓您回京的,鄭親王和肅順大人卻覺得不合適,也不曉得跟皇上說過什麼,反正皇上後來就沒恩準。”
“洋人都已經撤到天津了,密雲這邊沒之前那麼吃緊,鄭親王和肅順大人為何卻得不合適?”王千裡不解地問。
韓秀峰沉思了片刻,苦笑道:“還能因為什麼,他們曉得我跟博川的交情,曉得恭親王和博川正在籌設的那個總理衙門用的大多是厚誼堂的老人,擔心我回京之後人情難卻,會稀裡糊塗地倒向恭親王。而他們現在本就勢單力孤,又怎敢讓恭親王和博川‘釜底抽薪’!”
“四爺,照您這麼說,恭親王和文大人早就料到鄭親王和肅順大人不會同意?”
“這是自然。”
“可文大人明明知道事不可為,為何還聯銜奏請調您回京?”
“這我就不曉得了,”韓秀峰深吸口氣,起身道:“他們怎麼鬨是他們的事,我是不想再摻和了。至於王乃增、雲啟俊、特木倫、林慶遠和張得玉他們,能入值新設的總理衙門,能做上總理衙門的總辦章京、幫辦章京是好事,我韓秀峰樂見其成。”
“可是……”
“沒那麼多可是,你要是想弄個幫辦章京做做,我幫你給博川去封信,他一定求之不得。”
王千裡連忙道:“四爺,您這是說哪裡話,您去哪兒我王千裡就去哪兒,我才不會作他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