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陪朕到殿外走走。……周虎,你也來,朕還有話要講。”
晉天子的目光逐漸變得和善,不動聲色地暗示在場的某人。
某人,確切地說是王太師,久在朝中、靠揣摩聖意與陳太師對抗的他,自然深諳察言觀色之道,一聽這話,立刻識趣地拱手告辭:“既然陛下還有事叮囑周左將軍,老臣且前行告退。”
不得不說他也有點呆不住了,畢竟祥瑞公主一直在惡狠狠地瞪著他。
“唔。”天子平靜地點點頭,看著王太師走出殿外。
旋即,他也帶著祥瑞公主與趙虞走出了殿外,來到了大興殿外的一座林園。
途中,祥瑞公主攙著天子的手臂走在前頭,而趙虞則一聲不吭地跟在後頭,他身後則跟著一乾宮內的衛士、宦官與宮女。
看著前麵說說笑笑的祖孫二人,趙虞麵具下的神色陰晴不定。
方才因為那王太師的責難,他倒也沒空暇思忖其他,直到此時此刻,他心底才湧現出了諸般想法。
前麵的那位晉天子,即是害他魯陽趙氏家破人亡的幕後黑手……
不可否認,這位晉天子並沒有親自出麵對他魯陽趙氏不利,可能甚至都不忘卻遭迫害的趙氏家族中有一支魯陽趙氏,但不可否認,他魯陽趙氏之所以遭遇橫禍,皆因這位晉天子而起。
至於那童彥,不過是一把刀而已。
如今看著這個仇人就在距離自己兩三丈遠的地方,趙虞心中怎麼可能沒有想法?
隻不過他身後跟著一乾宮內的衛士,他不敢造次罷了。
再者,趙虞也從未想過簡單地殺了晉天子了事,那樣太便宜這個老東西了,既然是要報複,那他就要奪走這個老東西最珍視的東西,讓後者親眼看到其李氏江山的終結,令其在悔恨中死去——至於是否親自動手,其實並不重要。
就在趙虞暗懷惡意之際,晉天子已帶著公主走入了林園內的一座亭子,坐在了亭子內石桌旁的石凳上,而公主則坐在天子的左手旁。
“坐。”
天子和顏悅色地示意趙虞就坐。
早在天子轉頭看過來時,趙虞就已收起了心中的惡意,一雙眼睛不帶絲毫恨意,以免對麵這位天子瞧出什麼端倪來。
見天子示意他就坐,他故作恭敬地抱拳說道:“臣不敢。”
天子聞言露出了饒有興致的神色,正要說話,卻見公主插嘴道:“你這人……陛下爺爺叫你坐你就坐。”
或許天子本來還有想再試探試探麵前這周虎的意思,聽到公主的話,他不禁莞爾,又招招手說道:“坐吧。”
見此,趙虞拱手說了句“多謝陛下賜座”,這才在天子的對座坐了下來。
此時,晉天子再次仔細打量趙虞,半晌才說道:“周卿,聽說是南陽人?”
“是的,陛下。”趙虞故作恭敬地點點頭,將他編造的身世又簡單地說了一遍。
隨後,晉天子又開口詢問了趙虞與陳太師相識的過程,趙虞皆一一給出答複。
平心而論,趙虞不信眼前這位晉天子不知他的‘出身’,這所謂的問答,要麼是想試探試探他忠誠與否,要麼單純就是些套話——即真正談話前的引子而已。
果不其然,僅聊了不到半炷香工夫,晉天子就將話題引到了當前的事上:“……方才你說,其實朝廷不必傳召西涼軍進都?”
趙虞故作惶恐地站起身,連忙說道:“那隻是臣一己愚見,絕不敢有指摘朝廷的想法,請陛下恕罪。”
見趙虞這般惶恐作態,天子臉上的笑容更盛,笑著說道:“朕並非怪罪……坐坐坐。”
從旁,公主亦嗤笑道:“周虎,你平日不是挺膽大的麼,怎麼今日見了陛下爺爺,卻如此膽怯?”
『膽怯?』
趙虞心下冷哼一聲。
要不是顧忌此刻是在邯鄲王宮,要不是顧忌陳太師、鄒讚、薛敖等人,他甚至都敢直接劫了眼前這天子去投奔他大哥趙伯虎。
他方才的舉動,不過是想減低晉天子對他的防備與猜忌罷了——畢竟他很清楚,君王最樂意見到忐忑、惶恐的臣子,而不是像陳太師那等直臣。
說實話,若非陳太師是先帝的養子,自幼與晉天子相識,而天子亦深信陳太師,否則趙虞都懷疑以陳太師的脾氣,能否活到八十多歲高齡——說不定三四十歲就已經被天子找個法子給賜死了。
“公主說笑了。”
心下暗諷某個蠢公主,趙虞繼續裝作惶恐地說道:“微臣雖有時離經叛道,但也聽說過忠君愛國……”
沒錯,他隻是聽說過,可沒說他會忠於眼前這位晉天子。
天子與公主可不知他心中所想,聽到他這番話,天子微微點頭,而公主則趁機對他說話:“陛下爺爺,我說周虎是忠臣吧?跟王嬰、楊定那些人不一樣……那些人都是陰險卑鄙的小人,我勸陛下爺爺還是早日殺了他們為好。”
換做其他人這樣明目張膽地進讒,怕是天子早就喝護衛將其拖住去了,然而麵對最疼愛的孫女,這位晉天子卻表現地十分無奈,在苦笑著搖搖頭後,又對趙虞說道:“坐吧,周虎……你先坐下,朕還有話要囑咐你。”
趙虞這才再次坐下。
此時,隻見晉天子看著周虎臉上露出幾許琢磨的神色,旋即壓低聲音說道:“張維去傳旨時,相信也對你講述了有關於西涼軍的事吧?”
“不止的張禦史。”
趙虞委婉地說道:“其實臣經過梁郡時,還曾見到了鄒大哥……唔,鄒中郎將,他原本是打算火速回援邯鄲,不過到倉亭津時,卻忽然得知朝廷已傳召了臣,於是他才決定放心回山東。……另外,鄒中郎將已助東郡收複的倉亭津,截斷了泰山賊的歸路。”
“唔,此事朕已得知了。”
天子微笑著點點頭,對鄒讚火速回援邯鄲十分滿意之餘,也猜到眼前的周虎已得知了西涼楊氏的事。
旋即,他的目光稍有飄忽,側頭看著亭外一處,低聲說道:“朕知道,召西涼軍如今,是虔兒……三皇子的主意,他有什麼意圖,朕大概也知道。隻不過……”
他忽然雙手十指交叉,牢牢捏緊,捏著那十根手指泛起用力過猛的青白之色,看上去仿佛是在恐懼什麼。
堂堂晉國天子,居然在恐懼?
就在趙虞暗暗稱奇,同時為此感到好奇時,就聽晉天子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朕有預感,邯鄲或許要出大事……有賊子在暗中謀劃,企圖對朕不利,禍害朕的社稷江山……”
『原來這老東西召西涼軍進都,並非是為了擊退泰山賊,而是在防範其他的什麼……』
趙虞恍然大悟之餘,故作恭敬地說道:“不知陛下說的賊子是……趙伯虎?”
“……”
晉天子無聲地搖了搖頭,咬牙切齒地說道:“趙伯虎隻是那頭‘大虎’,雖如今賊勢浩大,但不足以撼動我大晉江山,陳太師父子幾人足以將其擊敗,朕指的是……那頭‘小虎’。”
“陛下爺爺,您在說什麼呀?什麼大虎、小虎的?”公主在旁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開口詢問。
不過趙虞倒是聽懂了,腦海中立刻就回憶起那所謂的‘二虎讖言’。
其實倒也無需他回憶,因為晉天子很快就對公主做出了解釋:“……朕早些年做了一個噩夢,夢到有二虎欲噬朕,一頭大,一頭小,大虎凶獰,直朝朕撲來,朕急取劍傷之,將其迫退。然而那頭小虎卻潛在朕背後,趁機飛撲,噬咬朕咽喉……”
他攥緊了雙手,咬牙切齒地說道:“朕事後尋國師解夢,國師告訴朕,此或乃祖宗示警……而如今祖宗的預警應驗,那趙伯虎,即是那頭大虎,然而,這天下還潛著另一名賊子,即那頭小虎……倘若朕那個噩夢不曾出差錯,相比趙伯虎,那頭小虎更加危險,他或許正潛伏在何處,隨時準備撲上來噬咬朕的咽喉,將朕置於死地!”
『……』
趙虞麵具下的臉上,露出了幾許古怪之色。
遲疑了半晌,他謹慎地問道:“陛下口中的‘小虎’,指的是何人?”
“朕不知!”
晉天子突然變得暴躁,足足喘了幾口氣才穩定情緒,捏著雙手咬牙切齒地說道:“朕也不知那頭小虎身在何處,但朕知道,他那雙眼睛在盯著朕,靜待著撲上來噬咬朕咽喉的機會……他在盯著朕,隨時隨地在盯著朕,說不定此刻他就在宮內,在某個朕看不到他的地方,在盯著朕……”
『……』
趙虞麵具下的臉上,古怪之色愈發地濃。
此時他忽然意識到,感情眼前這位晉天子召西涼軍入京,是在防備他——確切地說是在防備‘二虎讖言’中的那頭小虎。
這可真是有點意思……
“陛下爺爺。”
公主趕忙起身,伸手輕輕拍著天子的後背,口中信誓旦旦地說道:“陛下爺爺放心,周虎是我大晉的大忠臣,他定會助陛下爺爺殺掉那什麼大虎,您放心吧。……您召他進京,是召對了,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
趙虞抿了下嘴,沒說話。
某種意義上,公主說得沒錯,他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倘若是以推翻晉國為前提。
稍一思忖,他立刻拱手表態:“請陛下放心,臣願為陛下分憂,將試圖危害我大晉的賊子通通揪出來!”
公主的寬慰,以及趙虞的表態,讓天子那張先前變得有些猙獰的麵孔,逐漸恢複如常。
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問趙虞道:“周虎,你如實對朕講,若你親自率軍迎擊泰山賊,需要多久將其擊潰?”
趙虞思忖了一下,如實說道:“倘若泰山賊未曾占據城池,臣有自信立刻將其擊潰,甚至用不著到十二月,不過臣聽說泰山賊占了元城,這就有點麻煩……隻要泰山賊不傻,他們肯定據城而守,絕不會輕易出城與臣廝殺,因此臣還要提前準備攻城器械……”
他裝模作樣地算了算,旋即給出了一個比較肯定的答複:“明年春耕之前吧。……臣今年做好攻城準備,明年二月開春發動攻勢,最遲四月,定能將其徹底擊潰。如若晚了一日,臣願甘心受罰!”
從旁,公主亦替趙虞保證道:“陛下爺爺您就放心吧,周虎他可厲害了,打仗從來沒輸過,區區泰山賊,他一定能將其擊潰,將那群賊子通通殺光。陛下爺爺您要相信周虎……”
說罷,她輕輕搖著天子的手臂。
天子哈哈大笑:“朕相信、朕相信。”
說笑間,他轉頭看著趙虞。
有一說一,對於眼前這個周虎的能力,天子自然相信,一來這周虎是陳太師器重的人,是陳門五虎之一,二來,這周虎迄今為止的戰績,也足以令人信賴。
他之所以這麼問,是有彆的目的。
這不,在安撫罷公主後,晉天子頗有深意地對趙虞說道:“周虎,朕相信以你的才能,足以擊潰泰山賊,但你要知道,朕召你進京,並非純粹是為了剿賊……進剿泰山賊的事,你留給西涼軍去做,你隻要坐鎮邯鄲即可,防備有賊子趁機作亂。”
趙虞壓低聲音問道:“那頭小虎?或西涼軍?……亦或這兩者?”
晉天子一副孺子可教神色地點了點頭。
此時趙虞才意識到,其實眼前這位晉天子的算盤也是打得挺好,可能是想一石三鳥,同時收拾掉泰山賊、西涼楊氏,以及那頭潛伏不出的小虎。
隻可惜,偏偏算漏了一點……
“臣明白該怎麼做了。”
趙虞鄭重其事地抱拳道。
見此,晉天子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說道:“朕已下令虎賁軍暫時由你接管,這兩日你先熟悉一下虎賁軍的兵將……對了,聽說你在城內的驛館落腳?”
“是的。”
“去你義父的府上住吧。……隻要你這次立下功勞,朕便賜你一座府邸。”
“多謝陛下。”
儘管心下不屑一顧,但趙虞還是裝出了感激的模樣,旋即,他又故意遲疑透露了一件事:“陛下,臣來時,在城外見到了金勳、潘袤等幾位虎賁中郎,期間金中郎對臣言及,太子殿下請臣今晚赴宴……”
“哦。”
晉天子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趙虞,點點頭說道:“也許小事,你也不必事事稟報於朕,既然太子邀你赴宴,那你便赴宴即使。……就算是虔兒,三皇子邀你,你也大可赴宴……隻要莫鬨出什麼事來就好,如今我邯鄲,可不宜生事。”
說話間,他抬手摸了摸公主的頭,顯然他最後那句玩笑話,其實是說給公主聽的。
“臣遵命。……那,臣先告退了。”
趙虞抱拳領命,心中也明白了晉天子對太子李禥與三皇子李虔二人的態度。
“唔,你去吧。”
天子微微點頭。
見此,趙虞便轉身走出了亭子。
可能注意到公主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舍之色,晉天子笑著說道:“祥瑞不是看望朕的麼,怎麼片刻分彆也不舍得?”
公主噘噘嘴道:“我哪有不舍得他,他愛去哪去哪,我才不管他呢。……祥瑞這次是專程來看望陛下爺爺的。”
“哈哈哈。”
儘管明知這個丫頭言不由衷,但晉天子依舊聽得開懷大笑,心中的諸般煩惱也隨之短暫不見。
一炷香工夫後,趙虞帶著何順、牛橫等人以及潘袤,緩緩走出了王宮,至於高木等公主的護衛,則留在宮內,包括趙虞特地暫時派到公主身邊的龔角與兩名黑虎眾。
此時天色已不早,況且黃昏前趙虞還答應了要赴太子李禥的宴席,因此他倒也不急著接管虎賁軍,反正晉天子都明示他不必急著剿滅泰山賊了,待過些日子西涼軍來了,將泰山賊留給西涼軍對付就得了,還能順便削弱一下西涼軍。
鑒於此,趙虞決定先搬到陳太師的府上居住。
說實話,他其實不想給陳太師與鄒讚府上的人添麻煩,不過天子都那麼說了,他也不好再住在城內的驛館,否則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與陳太師鬨了什麼矛盾呢。
陳太師的府邸,坐落於城北的一條近巷內,離王宮十分近。
順便一提,那條街巷就叫太師巷,巷內的那些府邸,基本上都是朝中官員的府邸,因此就連街麵看起來也是頗為整潔、考究,非但鋪上了小塊的青磚,街道兩旁還整齊地種著一棵棵樹木,單看那些樹的間距,就知是人為栽種的。
途中,潘袤沿途向趙虞介紹了那些宅邸的主人,不過趙虞幾乎沒有記住幾個,此刻他滿腦子都在盤算晉天子對他所說的那番話。
此時他已經知道,晉天子真正驚恐的其實並非那三萬餘泰山賊,而是提前預感到邯鄲可能會發生重大變故,懷疑是‘二虎讖言’中的那頭小虎準備做些什麼,是故才召來了西涼軍。
某種意義上說,這位晉天子的預感確實沒錯,趙虞確實打算在這段時間做些什麼。
而有意思的是,他準備利用的西涼軍,恰恰就是晉天子召來防備‘他’的軍隊。
雖說趙虞素來不信什麼鬼神之談,但此刻也不禁有種‘一飲一琢、莫非前定’的感覺。
話說回來,今日晉天子多次提到那所謂的‘小虎’,卻沒有認出他,這也讓趙虞著實鬆了口氣。
說實話,他今日覲見那位晉天子前,在驛館內就已經做好了準備,用紅漆、麵漿混合之物抹了額頭,將上半張臉都抹了,就是防著萬一,沒想到天子欣慰於公主特地回來看望他,提都沒有提這件事,害得趙虞白準備了半天。
『天子認不出我,那……那個國師呢?』
想到那位傳聞中有些神秘的國師,趙虞心下也吃不準。
雖說他也好奇那位國師能否認出他,但想來想去,他覺得還是莫要冒險為妙。
老老實實等西涼軍赴京,隨後於暗中推波助瀾,助西涼軍與三皇子李虔成事,這就得了,何必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