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之前其實就早有疑問了。
為什麼天車之書明明作為霧界的真理之書,它的能力卻完全依賴於異界的戰士?
無論是召喚、提升經驗亦或是複活——都是以玩家們為核心的力量。
但這並不合理。
昔日的天車禦手,她的力量是與本世界息息相關的。
如果說,安南與這些玩家們來自近似的世界、所以才能把他們召喚過來的話……為什麼他無法召喚自己世界的人?而如果說,天車之書的表現形式與安南無關的話,為什麼天車之書召喚來的都是他所熟悉的“玩家”?
如今,他才終於明白——倒也不是沒有將力量給予原住民的手段。
隻是這個權限,被握在了尼古拉斯二世……或者說,已經被殺死了的“尼古拉斯”手中。
尼古拉斯昔日創造“完美之物”的無親本人造人,來試圖替代舊人類;與安南將“重生與成長”的特權分給他人,幫助他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趨向完美……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兩個手段可能是殊途同歸的。
如果安南想的話,他也完全可以使用這個能力輕易滅世、或者打造出屬於自己的黑暗帝國。
如同鏡麵裡外般相似的能力。
其區彆隻是這力量掌控者的思想差距。
“……所以,我才會從他這裡得到這個權柄嗎。”
安南喃喃自語著:“這就是【鏡子】嗎……”
仔細想想的話,之前他從《天車之書》中獲得的權能,似乎與他得到能力的“鏡子”也是緊密有關的。
但一個沉穩而明亮的聲音,卻在他身後響起:
“你猜的不錯,安南。”
帶著單片眼鏡的鄰家青年,身著一身銀袍、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安南身後。
他右手拋擲著一枚銀幣,單片眼鏡反射著光。
“……銀爵大人。”
安南沉默了一瞬,恭敬的向銀爵士行了一禮。
銀爵士隻是笑眯眯的湊了過來:“你在想什麼,我的小可愛?
“我在你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絲懷疑。
“有所懷疑的話,最好立刻講出;否則在偏見的蘊藏下,可能就會逐漸化為猜忌與誤解。”
“……的確如此。”
安南輕輕點了點頭。
尼古拉斯這個敵人對安南來說,不像是竊夢者那樣讓他的心靈有所頓悟;也不像是承靈僧那樣,讓安南竭儘全力、燃燒生命也要戰勝。
他是一個格調很低的人。
與灰教授、逆冬者這些強大的敵人完全不同;更不用說是不落之盾和竊夢者這些曾經震撼過安南心靈的黃金階超凡者了。
同為黃金階。
尼古拉斯的確有著諸多偉大的發明,被一些人所崇拜……但這隻是崇拜他的才能本身。
他的品行、道德甚至器量,都遠不及他的智慧。
簡單來說,他是一位有著卓越才能的真小人。
但也正因如此,他所做的事、和他所說的那些話……卻反而開始讓安南開始反思。
原本安南隻是打算自己安靜的思考一會,但銀爵士這麼說過之後,他覺得銀爵士說的很對。
銀爵士的經驗與智慧都比他這麼一個普通人要強的多。
那麼或許他也的確有著什麼想法能與自己分享。
於是安南請教道:“銀爵大人,我剛剛在想的是——如果天車的誕生,就必須要讓鏡子們四處作惡、由我進行審判的話……
“那麼我與被尼古拉斯所指責的那些貴族、君主,甚至於與他本人,又有什麼區彆呢?隻是他犧牲掉的是全人類,我犧牲掉的是被鏡子們所殺死的人。”
安南眉頭緊皺,輕聲說道:“這樣……真的可以稱為正義嗎?”
“真是難得,”銀爵士感歎著拍了拍安南的肩膀,“你竟然也會有迷茫的一天。”
“我也隻是一個凡人。我的才能有限、智慧不足,遇到我無法解決的事情的時候,我也當然會迷茫。”
安南搖了搖頭,沒有因為銀爵士這隱藏著的誇讚而喜悅。
他的確是在想這麼一件事。
他的確擊敗了尼古拉斯,從“鏡子”身上得到了新的真理殘章。
但是……血蝴蝶穀門口的那些村民、他在王都中轉化的那些墮落者,還有那些墮落者直接或間接殺死的人——平民、黑巫師甚至於腓力王子。
他們難道也屬於安南覺醒時的“必要的犧牲”嗎?
“那麼,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銀爵士饒有興趣的望著安南,隨手揚起一個銀色的小結界、將他們兩個罩了起來,防止這聲音被外麵的玩家們聽到。
他追問道:“安南,你自己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除惡即為善——我的確是如此想的。”
安南輕聲答道:“但我覺得,如果為了得到‘善’,而去縱容敵人成為‘惡’……這本身就是錯誤的。
“如果無辜者的犧牲,是天車誕生的必要一環……那麼我認為,我或許是無法得到正義之心的認可的。因為這個舉動既不正確、也不正義。”
安南的瞳孔逐漸變得明亮,聲音也變得清晰流暢:“但是我知道天車對於這個世界的意義,所以我不會任性的說‘這不可以’。不過,我會背負起這些人的死,為他們的死而負責、贖罪……我會去救更多的人。幫助因為他們的死而遭受苦難的人,這並非是為了聖骸骨的認可……”
隻是為了給玩家們做個榜樣。
這個說法讓安南感覺到有些羞恥,所以他沒有說出來。
但銀爵士已經領悟到了。
他滿意的歎了口氣、輕笑著拍了拍安南的肩膀。
“真是好孩子……”
銀爵士溫和的說道:“但你不必這麼緊張。我就稍微告訴你一些更深層的東西吧。
“事實上,並非是每個鏡子都是惡徒。或者說,成為惡徒與否並不是他們成為鏡子的原因。”
安南抬起頭來看著銀爵士,站在原地安靜的聽著、沒有插話。
銀爵士伸手輕輕拂過安南身上的衣著,那變得破破爛爛的白衣再度被修複、並變得更加美觀。
“鏡子是什麼,安南?一般人從鏡子之中,首先會看到什麼?”
銀爵士平靜的說道:“不是‘自己的鏡像’,而是‘自己’。正因他們認識到了鏡中的人是自己,才會意識到哪些部分與自己相反。
“他們並非是極惡之徒,也並非是因為我們的縱容或是作為你的血食,而要讓他們變得惡貫滿盈、來滿足【正義】的條件。事實上,我們最開始並不認為最適合你的聖骸骨是正義。
“你之所以會認為他們都是惡人,恰恰是因為你自己的善良與正義。換個人來的話,或許會從尼古拉斯身上看到傲慢、或許會看到懦弱、或許會看到他的不忠不孝、或許會看到他毫無意義的憎恨與遷怒。
“你缺失什麼,才能看到什麼。這個世上的惡行很多,我們不會再去增加、也不會為其減少……因為那都屬於‘凡人’的領域,應該由人類的法律去負責。
“你已經為死者報了仇。而剩下的,並非是你的罪,而是尼古拉斯的。”
銀爵士溫聲說道:“你擊敗他的時候稍晚,這並非是罪。正義或許會遲到,但他也不會因為遲到而有罪——而是因為巧合。”
“巧合?”
“或者說命運。這世上並非是所有事都能得到公允的結果、及時的審判的。如果正義不小心遲到,也不該將罪行推到遲到的正義之上……當然,前提是他真的是‘不小心’遲到的。”
銀爵士平靜的說道:“而你能做到的,就隻是讓正義儘量不遲到。讓該審判的被審判,讓該救贖的被救贖。
“天車……或許你自己也沒有察覺,但你其實也是傲慢的。”
青年拍了拍安南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的鏡子……同樣也是人。並非是模板裡的好人、更不是童話繪本裡的惡魔。而是活生生的、複雜的人。
“光自鏡中生——但那並非是從鏡子中奪走的光。鏡子原本就沒有光。
“你所看到的……一直都是你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