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0 明君禦極,壯風重回(1 / 1)

冠冕唐皇 衣冠正倫 2311 字 1個月前

讚婆這樣急切發問,當然不是擔心大唐小氣、不肯借道,反而是怕大唐太大方了,直接便把兵道借給國中,雖然這幾率很小。

雖然吐蕃國中向大唐借道西康、表麵看來同青海方麵沒有太大的關係,但國與國之間的交涉又哪會這麼簡單,許多目的都掩在更深層之內。

讚婆對國中情勢以及行事作風深有了解,心裡明白就算大唐真的肯借西康之道,國中也絕不會真的大舉發兵於南蠻遠鄉。做出這樣的請求,必然是為了試探。一旦試探出大唐的態度不夠強硬,那麼接下來便很有可能要對他們青海下手了。

所以讚婆所問的,也並不是大唐皇帝陛下的看法如何,而是態度如何。

李潼當然明白這件事對青海局麵的影響之大,否則也不會特意在讚婆麵前言及此事。不過他當然也不會讓讚婆輕易試探出自己的態度,因此在聞言後隻是搖頭擺手道:“此事自有朝廷事員與你國專使交談磋商,眼下不必多說。”

聽到這話,讚婆自有幾分尷尬,身為吐蕃的大臣,卻連這樣的國計大事都被排斥在外、不能加入進去,反而要求問於國門之外。無論怎麼掩飾,也都掩飾不住他們噶爾家如今在吐蕃國中尷尬的處境。

同時他也聽出大唐並沒有一口回絕吐蕃這樣的提議,而是仍在進行磋商。從吐蕃國中方麵而言,大唐有這樣的態度就足夠了,可以進行相應的人事準備,就算再談下去,無非是付出一些代價,從而讓大唐不要過多的乾涉他們的國務事宜。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讚婆心情更差。他此番入唐,主要目的本來是想探聽一下大唐方麵的意向,結果卻得知已經流露出了要對青海發難的跡象。這一份意外收獲,也實在是讓人開心不起來。

接下來的氣氛便有些沉悶,儘管李潼主動挑起幾次話題,但讚婆都沒有什麼回應的熱情。

見到這一幕,李潼也並不感覺掃興,這本來就是他的目的。見到對手們高興不起來,他當然就會感到高興。激化吐蕃君臣之間的矛盾,本來就是戰略中的一部分。

不要說眼前的讚婆,哪怕是李潼與之易地而處,也並不覺得能有什麼更好的應對策略。

大唐方麵對噶爾家的仇恨與怨念自不必多說,甚至許多唐人根本就不清楚吐蕃國中還有沒有其他政治勢力,但是提起祿東讚父子,自有咬牙切齒之痛恨。

而在吐蕃方麵,局勢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幾乎已經不存在緩和下來的可能,噶爾家族的存在已經嚴重威脅到讚普王權的威嚴。

欽陵的確是強,當世講到軍事上的才能,隻怕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他。可是戰爭作為人類社會最複雜、最血腥的群體性活動,決定勝負結果的原因更是多種多樣,軍事才能的高低並不是唯一條件,甚至都算不上是最重要的。

如今的欽陵,雖然占據著青海之地,且擁有著不俗的軍事力量,可是夾在當世兩大強國之間,其處境必然也艱難得很,特彆在麵對吐蕃威逼的時候,其本身在道義上便有虧,能夠發揮出多少實力也實在說不準,甚至有可能還未開戰,部屬們便要紛紛倒戈。

哪怕隻是應對其中一個方麵,已經是非常的不容易。如果這兩方還達成一種共識與妥協,那迎接噶爾家族的必然是隻有覆亡這唯一下場。

這樣一個局麵,無論多積極樂觀的人來麵對,隻怕也都樂不起來。

由於讚婆本人的沉默,這一場宴會進行的也是極為沉悶。儘管殿中歌舞熱鬨、聲色迷人,但讚婆也實在是沒有欣賞的心情。

李潼雖然把人心態搞崩,但也並沒有太大的愧疚之想。他隻是有些好奇,讚婆這一次入唐,必然是承擔著頗為重要的使命,須知早年他登基大典的時候,青海方麵也隻派出了第三代的人物。

眼下他雖然有點壞,刻意把吐蕃國中的一些意圖透露給讚婆。但讚婆作為噶爾家的重要成員,心理承受能力想必極強,麵對這種顯而易見、並沒有超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怎麼好像有點承受不住的樣子,連入唐的本來意圖都沒有言及。

李潼心中好奇,而讚婆此際心情也是頗為糾結,不知道還有沒有必要將此行的想法講出來。

讚婆此行入唐,除了窺視大唐的真正實力與動向之外,還有另一個比較重要的意義,那就是希望他們青海也能加入到大唐周邊的商貿體係中來。

如今青海方麵的情況很不妙,甚至可以說是已經有些難以為繼。跟大唐國內相比,青海自然算不上什麼富饒之地,雖然也擁有一定的耕牧條件,但也僅僅隻是勉強維持,甚至都比不上吐蕃王城邏娑城所在的吉曲河穀。

往年還可以從國中獲得一定補充,而且坐擁青海全境,無論是近在咫尺的隴右、還是西域方麵,也都可以通過戰爭等各種形式來進行開源。

可是現在,海東之地已經被大唐強爭過去,與國中的關係也越來越惡化,能夠獲取到的補充越來越有限。而且欽陵本身也並不是一個精於政治經營的人,民生上已經乏於長計,一年到頭還要維持著龐大的軍隊規模,使得本就不夠豐盛的物產變得更加貧瘠。

讚婆當然也明白他兄長的苦衷,夾在兩大強國之間,為了生存,根本就沒有容許他們罷兵止戈、休養生息的空間。可是這種狀況若再持續下去,甚至不需對手主動進攻,青海方麵可能本身就要瓦解崩潰了。

而與青海越來越窘迫的經濟狀況相對應的,則就是隴右、隴南、西康乃至於吐蕃本土,圍繞著大唐所進行的商貿越來越繁榮,諸方因此大收利是,唯有他們青海被排斥在外。

過往幾年時間裡,青海方麵並不是沒有試圖插手其中、分一杯羹,比如武力勒索,又或者扶植蕃部的代理人。

但這些嘗試收效都不算可觀,武力方麵,大唐在隴右、隴南以及黃河九曲諸地的軍事力量逐年增強,再加上來自背後的威脅,青海方麵也根本就不敢作大肆開戰之想。

雖然也能憑著一些小規模的行動抓到一些小魚,或勒索、或劫掠,但這樣的行為,也讓他們噶爾家遭到隴邊諸胡普遍排斥疏遠,長此以往,將會被更加的孤立。

至於那些胡部代理人們,當中存在的貪墨、盤剝就不說了,由於赤嶺這一邊防要地不在控製中,許多蕃部在從海西領到商貨之後,抵達海東便直接投唐,讓噶爾家多受人財兩失的羞辱。

除此之外,還有乾擾比較大的一點,那就是位於積石山附近的白蘭羌在吐蕃國中權貴們的煽動之下,不斷的侵擾搶奪境域附近的鹽池。雖然不能長期占有,但也極大程度的乾擾破壞了鹽池的正常生產,讓青海方麵連基本的生活物資都頻頻告急。

所以,能否找到一個穩定的財源,也是青海方麵能不能夠繼續維持下去的一個關鍵因素。在戰爭這一最直接有效的手段無從施展的情況下,商貿已經成了為數不多的一個選擇。

本來對於這一點,讚婆還是抱有不小的信心的。

首先大唐作為這一商貿網絡的核心,貿易對象越多,自然也就收利越大。其次他們青海本身實力不弱,若長期被排斥在外,那隻能通過武力用強,一旦雙方開戰,憑他們青海所擁有的力量,是絕對能夠影響撼動這整個商貿網絡的運轉。

在這樣的情況下,和氣生財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這樣的構想,是建立在當下大唐國力恢複還不足以發動一場大戰,同時他們青海還擁有著不弱的軍事震懾力的情況下。

但現在看來,這兩個假定的目標似乎都不成立,大唐國力恢複之快已經遠超他們的想象。更要命的是吐蕃國中似乎將要掀起對青海更進一步的威逼製裁,在這樣的情況下,青海方麵又哪來的力量去威脅大唐做出違心的選擇?

對噶爾家的怨望,是大唐從上到下、普遍存在的一種情愫。不要說那些朝士和底層的民眾們,哪怕是眼前這位大唐天子,早年還沒有登頂至極,回到長安還沒有立穩腳跟,便要急不可耐的發動針對青海的戰事,可想而知其人內心裡對於噶爾家是怎樣一個態度。

眼下這種狀況,較之此前的設想大不相同,若再勉強提出這一請求,能不能獲得應允、會不會自取其辱還在其次。關鍵是這麼做有可能暴露青海許多的財政狀況,從而更加劇大唐君臣落井下石、圖報舊怨的想法。

得知國中最新的意向,已經讓讚婆心事重重,現在思緒沉湎於這番考量中,則就更加的心神不屬,不知該要如何選擇。

宴會的氣氛一直很低沉,李潼又等候了片刻,見讚婆仍然遲遲不開口,於是耐心也漸漸不在了,便舉手表示可以停止宴會了,並又對讚婆說道:“若是沒有急務相催,不妨暫留京中。來日西康王將要受冊入宮,身世如此,並無太多鄉徒助事,有此故人參禮,於人情也是一樁安慰。”

聽到聖人這麼說,殿中集英館諸員也都略感詫異,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們作為聖人心腹幕僚,自然清楚朝廷針對西康國還有長計規劃,將西康王收納入宮,對於一係列的相關後計也都不失促進作用。

讚婆對於這一件事也早有預計,儘管心中有些失望,但還是強打起精神來,端起案上酒杯說道:“如此大喜,那外員真要恭賀聖人與尺尊公主殿下!且儘此杯,以表歡情……”

他並沒有答應要留下來參禮,此番入唐兩個重要的目的,前者變得意義已經不大,後者則希望渺茫,也讓他沒有再長留於此的打算。眼下的他,隻想儘快回到海西,將自己所見所知傳遞回去,同兄長商討對策,與家人們一起共渡難關。

葉阿黎平素不失爽朗大氣,可這會兒被聖人當眾講出人生這一樁大喜事,俏臉上也是浮起幾絲羞赧。

她見讚婆對此熱情不高,便也從席中站起身來,望著對方不失真切道:“葉黎身世多舛、命途淒涼,將軍自也有知。今將蒙恩侍上,自身的酸楚可以拋在腦後,但卻不敢將此淒涼攜入天家。所以也是深盼故國舊識們能夠相助壯興,此番將軍若能助我,葉黎必有後謝。”

讚婆聽到這話後,心中不免又生出了幾分猶豫。略作沉吟後,他才又開口說道:“聖人並尺尊公主俱降尊邀請,外員卻之不恭。唯行前不知有此喜樂之事,輕身至此,並無賀禮伴隨在身。鬥膽請問,禮日議定幾時?

若時間還趕得及的話,請容外員告信海西家人,籌備禮貨急輸長安。俗物雖然不足表達真情,但尺尊公主乃是我國明珠玉人,成家大喜,該當有所表賀,否則實在有失情義!”

葉阿黎這會兒還沉浸在夙願達成的喜悅中,聽到讚婆這樣的禮數周全,一時間並沒有往深處去想,隻是下意識轉頭望向聖人。雖然說事情已經決定下來,但具體的日期也還沒有議定呢。

李潼聞言後則就對葉阿黎微微點了點頭,送上門來的禮貨,不要白不要,雖然說從海西到長安路程有些遠,但大不了多等幾天就是了。

同時,他原本還有些好奇讚婆入京的其他目的,可是在聽到這話後,心裡便有所明悟,便又開口道:“昔者兩邊頗有刀戈之爭,所以至今赤嶺一線都是防禁森嚴,人事出入頗不暢通。貴方有此盛情,朕也自當稍給方便,關防彆開一門。”

讚婆聽到這話,雙肩微微一顫,心裡登時明白,自己這一點小心機被看破。他正是打算借由這一次的機會,緊急籌措一批物資,摻雜在禮貨當中運過赤嶺,在隴右私下進行一番交易,從而籌備一批物料以應對接下來國中或將發生的變故。

如果大唐聖人不是看破了他的打算,也就不會刻意點出赤嶺關防森嚴、人物難過,並且表示給開方便之門。

除了心機被看破的一點尷尬窘迫之外,讚婆思緒再作一轉,心中頓時湧起一股狂喜。既然對方已經看破了他的想法,但仍不製止此事,那是否意味著在彆的方麵也願意稍開方便之門?

生出這樣的覺悟之後,讚婆再也按捺不住,直接離席而起,長揖於側並顫聲道:“舊者兩方確有爭執,但近年也各有收斂,不傷和氣。海西物料盛盈,常思能暢行於外,今鬥膽求情聖人,能否給開市賣之惠?”

李潼聞言後便又笑了起來,望著讚婆說道:“達則兼濟天下,此為前言。依蕃客所見,朕眼下達是未達?”

“這、這……”

讚婆聽到這一回答,頓時又是一愣。

“專事且付有司,此非朕案中事務。且再飲勝一杯,明日自有事員接待蕃客。”

看到讚婆那略顯呆滯的模樣,李潼又是一樂,端起酒杯稍作示意道。

讚婆聽到這話後,臉色變幻一番,然後便直退回席中,抓起酒甕捧至胸前,不無驚喜道:“大唐明君禦極天下,昔者壯風重回人間,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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