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蒼穹如幕,燈海如潮,一百零八通暮鼓響徹長安,巍峨皇城的宮閣甬道之間,宮女太監井然有序的穿行,安寧肅穆,並沒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鶯歌燕舞、酒池肉林’,各座宮殿連琴瑟之音都很少見。
當朝天子宋暨繼承大統後,便一心撲在朝政之上,禦書房的燈火長年亮至深夜,有時候連陪護的小太監都熬不住,還得換著班守候。
國君重社稷自然是好事,不過卻苦了後宮中的嬪妃,一年到頭都見不著皇帝幾回,至於宮鬥爭寵就不用提了,根本就沒人受寵。皇後在的時候,宋暨還會到後宮走走,皇後幾年前病故之後,宋暨便很少去嬪妃的宮殿就寢了。
連諸多嬪妃都在承受‘年年花落無人見’的悲苦,獨守在長樂宮的太後更不用說。
先帝駕崩之後,按照開國時留下的‘出宮人製度’,地位低的宮人賜予銀兩自尋夫家,地位較高的嬪妃去皇陵奉陵三年,之後就可以改嫁,但皇後不在此列,除非是國祚更替,不然皇後是不可能嫁給第二個男人的。至於太後,估計敢嫁也沒人敢當皇帝的後爹,畢竟白天上朝晚上欺負皇帝他娘的事兒,誰都不想看見……
太後沒有子嗣,不可能和誕下皇子的嬪妃一樣被接去兒子封地享清福,隻能孤零零的住在長樂宮中,一住就是十年。雖然宋暨時常會過來請安叫聲‘母後’,但彼此沒有血緣,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太後沒有乾政的權勢資曆,往後的道路基本上一眼就看到了頭——約莫就是四五十歲鬱鬱而終合葬皇陵,在史書上記錄一筆便翻了過去。
天漸漸黑了下來,簷角亮起了宮燈,為數不多的宮女在長樂宮內穿行,將一盤盤精美膳食端到客廳之中。
屋裡放著暖爐,身著華美宮裝的太後側臥在軟塌上,左手撐著臉頰,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宮女下著棋,裙擺搭在軟榻上,如同孔雀開屏一般,露出一雙小巧宮靴和細膩腳踝。
可能等的久了有些困乏,偶爾還輕掩嘴唇打個哈欠。
倒不是太後嗜睡,而是呆在長樂宮‘頤養天年’,根本無事可做,尋常時候天黑就睡了,多年下來已經成了習慣。
算了算時間,太後朝著殿外看了一眼:“巧娥,許不令怎麼還沒過來?”
巧娥跪坐在軟榻旁邊,在棋盤上落子後,柔聲道:“其實……太後不該叫許世子進宮的。”
“嗯?”
太後抬起眼簾,打量巧娥幾眼,略顯疑惑。
巧娥是太後的貼身丫鬟,在淮南長大,自幼受到的教導,便是幫助自家小姐在王侯、皇宮的後宅中爭寵出謀劃策,分析局勢的能力自不用說。
巧娥稍微醞釀了下,才開口道:“坊間盛傳‘有藩王圖謀大統’,至於是哪一位藩王沒有明說,但肅王兵權最重,指的是誰不言自明。而朝堂上又有人說‘聖上想削藩’,雖然聖上從未表露這個心思,但謠言不會無風自起。”
太後略顯慵懶的“嗯~”了一聲,示意巧娥繼續說。
巧娥仔細想了下:“這兩個傳言,都在挑撥聖上和藩王之間的關係,背後藏著什麼婢子也說不清,但必然不是小事……我蕭家橫跨三朝世代為相,位置很特殊,太後親近許不令,若是被朝臣猜測我蕭家刻意拉攏肅王……”
巧娥明顯是在提醒太後不要隨便站隊,萬一站錯隊可就麻煩了。
可太後早就沒了染指朝堂的心思,幽幽歎了口氣,把棋子丟入棋簍:“蕭家管事的是我二哥三姐,本宮十年前嫁入宮中便是宋氏的人了,叫許不令過來吃飯隻是尋常人情世故,隨他們亂猜去。”
巧娥猶豫了下:“還有……我蕭家涉及甚廣,許世子渭河遇伏,還中了已經絕跡的鎖龍蠱,背後的勢力必然不小……”
太後神色微凝,手肘撐著軟榻抬起上半身,蹙眉思索了下:
“你是說毒是我蕭家下的?”
巧娥一個趔趄,連忙抬手晃了晃,焦急道:“太後,莫要說這些,被人聽到可就麻煩了……我蕭家又不是馬前卒,從來謀定而後動,豈會乾這種落人口實的事兒。”
太後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側躺在了軟榻上,略顯無奈:“那不就得了,本宮自有分寸……”
閒談之間,宮殿外響起了腳步聲,宮女走到殿外,輕聲道:
“太後,許世子到了。”
太後提起了幾分精神,起身準備出門迎接,走到一半又停下,從軟榻旁拿起銅鏡打量幾眼。
巧娥連忙走到跟前,將發髻的少許淩亂收拾整齊,又把宮裙捋平,這才跟著太後一起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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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下午時分,大業坊的後街上,行商走卒來來往往,賭坊勾欄剛剛準備開門。
祝滿枝孤零零的在街道上轉悠,時而跑去青石巷附近看一眼,隻可惜這兩天許世子一直都沒再過來。
年僅十六歲的姑娘家,又本來就沒什麼心眼,祝滿枝自然是想多了,覺得是不是前天不告而彆,惹許世子生氣了。
她隻是個市井出生的小捕快,連江湖人都算不上,地位和藩王世子天差地彆,見了麵說話都該小心翼翼,怎麼能和許世子耍小脾氣……
可許世子不像是那麼小氣的人,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兒不過來找她了……
祝滿枝圓圓的大眼睛裡明顯有幾分失落,在街上轉了兩圈後,便走到了街角的一個屋簷下,蹲在台階上,折了根小樹枝在地上畫圈圈。
雖然年紀不大為人開朗,可祝滿枝並不笨,等了兩天許不令沒過來後,心情便越來越壓抑。
回想這些天的點點滴滴——先是在後街上拔劍相助、又在小巷中英雄救美、去白馬莊大開殺戒、進入案牘庫……
所有的事情好像是巧合,可明顯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穿在一起。
從酒樓前遇見開始,所有的事情,都是圍繞‘進案牘庫’這個目的而發生……
許世子……會不會是在利用我……
念及此處,祝滿枝心中猛的顫了下,手上的小樹枝壓斷了,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不會的不會的……
祝滿枝搖了搖頭,‘嗤—’的笑了一聲,覺得自己有點異想天開。許世子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利用她呢。
可笑著笑著,便笑不出來了。
她……好像沒用了……
這個想法出現在心頭,祝滿枝不知為何,鼻子猛的一酸,緊緊抿著嘴,略顯稚嫩的臉頰望向了後街的儘頭。
怔怔看了很久,街麵上人來人往出現了殘影,那個一襲白衣的俊朗公子依舊沒有出現。
祝滿枝咬了咬下唇,微不可聞的‘哼’了一聲,撿起地上的小樹枝,繼續畫圈圈。
沒畫多久,踏踏的馬蹄聲忽然在麵前停下了。
祝滿枝渾身微震,猛地抬起頭來。
隻可惜,驚喜的眼神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劉猴兒和王大壯牽著三匹馬,低頭看著蹲在屋簷下的祝滿枝,略顯疑惑:“滿枝,你怎麼哭了?”
“沒哭……眼睛進沙子了……你們來做什麼?”
劉猴兒攤開手,略顯莫名其妙:“今天去城外的驛站查案,哥哥倆在衙門外麵等了半天你都沒來,再不走得被統領罵了。”
祝滿枝才想起這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便悶著頭翻身上了馬,也不說話,回頭再次看了眼街道儘頭後,便“駕~”了一聲,朝著城外疾馳而去。
劉猴兒和王大壯也摸不清小女娃心思,當下便緊隨其後,朝著城外行去。
後街茶攤旁,兩個帶著鬥笠的江湖客對視一眼,在馬匹的身影快要消失後,丟了幾個銅板在桌麵上,先後起身解開了拴馬樁上的韁繩……
而另一個茶攤旁,一個正在悶頭喝茶的漢子,在兩個江湖客的身影快消失後,丟了幾個銅板在桌麵上,起身解開了拴馬樁上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