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魯達?”
陽平縣大營中,第五倫看著拜在麵前,麵黃肌瘦的青年士人,此人十分瘦弱,讓人懷疑他是否有縛雞之力,但他作為本地人,自述過去兩月被困於聊城的見聞,卻對第五倫極其有用。
這魯達字仲康,因為他的名總讓第五倫想起花和尚魯智深,所以且以字稱之。
魯仲康被餓了太久,但麵對端在麵前的熱餐飯,卻仍然保持著儒士禮儀,忍著不去看,雙目隻望向第五倫,緩緩敘述自己的遭遇。
“小人乃是戰國時魯仲連之後也,宗族定居聊城已逾兩百多年,傳了十多代人,不敢稱巨富,然家中亦有小康,直到五樓賊入據聊城,我家遂破。”
這聊城古時最出名的曆史事件,確實就是齊燕相攻時,魯仲連為齊將田單射書說降聊城,這一帶古時候乃齊之西境,口音已與魏地大為不同。
“三百年前,田單圍困聊城一年,使得城中糧儘柴絕而食人炊骨,黎民百姓災難深重,苦不堪言,如今情形,更勝過當日!”
魯仲康對五樓賊是痛恨入骨的,向第五倫痛訴其所為,光聽他的敘述,五樓賊簡直是禽獸不如,入城後無惡不作,諸如殺人食***人妻女,其行為比耿純當初妖魔化赤眉軍還要過分。
說著說著,魯仲康已然綴淚,第五倫看到他雙拳在案上緊握,他雖然費儘辛苦逃了出來,但其家眷仍在城中遭賊虜淩辱折磨,很希望能跟著第五倫打回去!
雖然穿著一身短打窄袖,但不妨礙魯仲康對第五倫作展袖裝作揖:“屆時,魯達願持三尺劍,為君先登前驅!”
自然少不了仲康之助。”第五倫頷首,讓黃長帶他下去,辟除為門下循行,他正尋找受賊害的儒士,好送到魏地嚇唬諸姓豪強,這滿臉苦大仇深的魯仲康就不錯嘛。
但魯仲康的話語裡夾雜了太多個人仇怨的情緒,本著兼聽則明的態度,第五倫又讓先前奉命扮作流民,混入聊城,又帶著魯仲康溜出來的甄軍候來說話。
甄軍候就是先前跟隨耿純經曆了成昌之役的那一位士吏,回來後因其勇敢與機智數次幫耿純脫困,升為軍候。
“魯仲康所言城中情形,是否屬實?”
“有許多不是實話。”甄軍候笑道:“第五公,我也當過流民,聊城裡的五樓兵,和其餘流民也無太大區彆,不過是聚集在渠帥麾下一起尋食求活罷了。”
在甄軍候眼裡,少了那層階級仇視和個人恩怨的濾鏡後,他對五樓賊評價還不錯:“五樓和赤眉很像,儘殺城中豪右,開其倉庫放糧於貧民,像魯仲康家,亦不是什麼小富,而是占地數十頃,宅第相連的鄉豪,自然要遭殃。”
當然,賊畢竟是賊,五樓渠帥張文好色,豪右遺留下來的妻女,則一律不拘老少,分配給五樓賊大小頭領,那些分到年輕美麗女子的,往往喜出望外,抱之馬上,在大街上來回奔馳,向同伴們誇耀;分到醜陋或老年女子的,隻好垂頭喪氣,自怨運氣不好。
有了魯、甄二人提供的情報,加上幾個被抓來的賊人招供,聊城裡五樓賊的作為、虛實就基本清楚了,沒魯仲康說的那般殘忍誇張,但亦有其血腥和野蠻的一麵。
第五倫可以想象,甚至能夠理解,這些被壓在社會最底層的流民,一旦能夠對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豪強官吏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從他們內心升起的,不僅是追索到布糧後的喜悅,更有一種翻身報複的快感。
不管是赤眉還是河北起義軍,舉事掀翻騎在他們頭上權貴時,是具有天然正義性的,亦如古詩所言: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
但這之後,他們就徹底暴露了局限性,如果說豪強官吏是碩鼠,鑽在一地打洞猛吃,那流寇則像是乘風飛舞,禍害千裡的蝗蟲。他們離開了故鄉,成千上萬聚集在一塊,從遠處匆匆飛過來,不再依靠生產,也沒有征收賦稅的秩序,多靠攻城掠地後的繳獲來作給養。肆無忌憚地吃光了所有能吃的莊稼葉子,然後又匆匆飛向另一個地方,赤地千裡。
這些昔日的被壓迫者,於壽良郡的本地百姓而言,又成了殘暴的掠奪者。
“是故,務必加以驅逐!”
將五樓賊以及來給他們幫忙的五校、五幡驅逐出境,是第五倫在戰前的軍事會議上,為此役製定的戰略目標。
從黎陽被調過來的小耿耿弇又有仗打了,但他心更大一些:“郡尹就不打算將其全殲,一勞永逸?”
小耿畢竟年輕,有些天真了,其從叔耿純搖頭道:“殲不完,殺光一茬,隔上幾個月,鄰郡又冒出來一茬。”
第五倫能安緝魏地,卻管不了鄰居秩序崩壞,更管不了大河對岸的天崩地坼,耿純去溜達一圈回來後,知道未來形勢,就如同水往低處流一般,流寇會自然從搶無可搶的地方,往富庶之地而來,趨之若鶩。
馬援倒是有另外的想法:“或許可以將擊敗收編。”
和耿氏叔侄不同,也做過賊頭的馬援對流民流民抱有一定的同情,畢竟麾下主力就是由這批人組成。
“頂多在戰後收募一兩千青壯俘虜,更多的話……”
第五倫會被吃空,生產力有限,大河改道後魏成就再沒遇到過豐年,沒多餘的糧食養人了。
魏成郡入冬時還算闊綽的糧倉,在第五倫攤上壽良這個大包袱後,已經捉襟見肘。再加上還要隨時和赤眉準備打仗,滿打滿算,好歹能撐到夏收,根本承擔不起再多一萬多張嘴。
除非……要求已經捐過一次糧食的豪強們繼續出血。
但這艱難的世道,地主家也沒有太多餘糧,韭菜也不能割得太狠啊。
起碼目前,收編流寇還是依靠豪強來“保境安民”,是兩個絕對無法共存的選擇,第五倫必須做出決斷。
在魏成時他選擇了前者,但此一時彼一時,在壽良,第五倫決定選擇後者,無關善惡對錯,隻有利益計較。
“諸君可聽說過飛蝗避境之事?”
眾人搖頭,第五倫道:“我去歲前往前隊新都時,途經宛城,曾聽當地鄉嗇夫提議,宛地有一位通儒名士,名叫卓茂,字子康。”
“前朝平帝時,這卓茂在河南擔任密縣令,時天下大蝗,河南二十餘縣皆被其災,卻唯獨獨不入密界。督郵為卓茂奏言之,太守不信,自出行縣,才發現果然如此,遂以卓茂為大賢。”
耿純嘖嘖稱奇,馬援卻不相信,隻道:“多半是巧合。”
巧合也好天意了罷,第五倫現在的目標,就是要達到“飛蝗避境”的局麵。
“此役,我集中了兩郡大半兵力,勢必要將五樓賊等流寇打慘,打疼,打到長記性!打得他們乃至河北各路流寇聞魏色變,往後繞著我的轄區走,再不敢犯!”
水往低處流,寇往富處行,但第五倫就是要將魏成、壽良打造成流寇過而避之的高地,亂世裡的安康之所。
眾人被第五倫說服了,這場軍事會議,在決策層裡達成了共識,隻有目標先定下來,才能商量為達到它所采取的方式,不得不說,第五倫雖然直接指揮時微操技術不咋地,但在廟算始計時,他確實一套一套的。
而麵對眾人的請戰,第五倫笑道:“且不急著進攻,先用堅壁清野之策,耗一耗賊人!”
……
第五倫數次派遣流民兵扮作賊寇,打入其內部搞清楚虛實,所以知道,因為不知節製,破縣城時掠取的糧食,遠不夠大軍所需。
情況確實如此,時間進入十一月底時,五樓渠帥張文都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召喚兩支友軍來幫忙了。
“沒吃的了。”
看著聊城中空空如也的糧倉,以及手下們饑腸轆轆的眼神,張文暗暗惱火。
五樓賊的男女老弱加起來,本就有上萬人,在一時上頭殺了第五倫派來的使者後,他覺得對麵肯定要跟自己打仗,遂召喚了在清河活動的五校、五幡兩支流寇幾個小渠帥,邀約他們過來共禦魏兵,若能將第五倫擊敗,就能順勢進入富裕安定的魏成郡,又能過大吃大喝的日子了。
可隨著友軍抵達,糧食越發吃緊,流寇幾乎完全依靠劫掠來獲取食物,天天都得派人下鄉抄糧掠食,可當地百姓也窮苦啊,又能有多少餘糧?遂逃的逃走的走,導致流寇累月饑餓,這大冬天連野菜也挖不到,許多人甚至隻能到田間捕食田鼠、野兔為食,或在冰冷的河邊撒網,為了一條魚,甚至能拔刃相向,鬨出人命來。
而第五倫在己方大軍集結的情況下,也不急著進攻跑到張文熟悉的地盤上戰鬥,而是駐兵於各縣城,聯合豪強各自堅守塢堡壁壘,以絕流寇之食,使其饑腸轆轆。
更要命的是,第五倫掏空老底,集中了一支數百人的車騎部隊,專門交給耿弇統領,來去迅捷,就等著流寇餓不住試圖進攻一處塢堡時,過去馳援。
眼下,又有一支數百人的抄糧隊伍,在走得稍遠時,遭到了耿弇的襲擊,被殺泰半,其餘人倉促跑回了聊城。
幾次抄糧遇挫,讓張文失去了耐心。
“不待大河結冰赤眉渡過來,恐怕都要人吃人了!”
對岸的遲昭平確實派人從下遊泅渡過來約合五樓等勢力,共謀魏成,但得黃河冰封才行,但張文害怕等不到那會,己方就因為饑餓各自離散。
“隻能主動打一場仗了。”
張文能聚合上萬人,亦是有些本領和見識的,知道若是集中大兵出動出擊,很可能正中第五倫下懷,人家的兵都屯在縣城和塢堡附近以逸待勞,等自己去攻呢!
他暗暗罵道:“早知道,當初就應該假裝接受招撫,先騙第五倫幾十車糧食,再翻臉不遲!”
……
PS:卡文,晚了點,第二章在13:009,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