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輔回來了,見到賈平安時,明顯的多了崇敬。
“見過賈參軍。”
而曹英雄卻不同,他毫不猶豫的跪下,“見過兄長。”
給兄長下跪沒啥可丟人的,可……
王輔的臉頰在顫抖。
曹英雄比賈平安大了好幾歲,稱呼他為兄長,還要不要臉?
但賈平安少年大才,如今已經是錄事參軍,外加武陽男,寧遠將軍……
這一連串頭銜放在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身上,依舊會被讚一句了得。
可賈平安才十多歲,未來會如何?
肯定會飛黃騰達,弄不好以後三省大佬也能去做一做。
這樣的少年,就算某比他大一些,但稱呼一聲兄長很丟人嗎?
王輔的眼皮子在跳,眼神掙紮……
要不要稱呼他為兄長呢?
賈平安微微一笑,“這如何使得。”
曹英雄雙目含淚,“兄長這是瞧不起某嗎?那某……”
他四處尋摸東西,賈平安歎道:“罷了。”
這個曹英雄雖然有些賤,但好歹為人還算是義氣,就當是收一個小弟吧。
但收了小弟,自然就不能不管。
“最近五年你彆想科舉。”
在長孫無忌倒台之前,曹英雄和王輔這兩個上了黑名單的,不可能通過科舉。
曹英雄罵道:“那喬東興就是個賤人,幸而兄長出手,否則小弟氣也氣死了。”
“你二人未來想如何?”五年後再來科舉……這年月的人均壽命真的堪憂,弄不好這一去就是永彆。
曹英雄拍著胸脯道:“小弟家中頗有些錢財,兄長放心,小弟回家去謀個小吏做做,不然在家裡悶也悶死了。”
說著他賊笑了一下,“兄長,長安的女妓,真是美啊!若是能長久居於此,小弟此生就滿足了。”
這年頭最繁華的地方就是長安城,不隻是曹英雄這等大唐人,那些外藩人來到了長安,也不舍離去。
“某這裡有個去處。”賈平安覺得曹英雄遲早有一日會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去長安縣做個小吏。”
“進不去吧?”王輔一怔,“長安的小吏都能讓人搶破頭,咱們如何能進去?”
寧做京城一小吏,不做鄉下一縣令。
“此事某去想辦法。”
晚些賈平安就去了長安縣縣廨。
“崔公!”
崔義玄笑眯眯的道:“小賈難得來此,可是有事?”
“某這裡遇到了兩個年輕俊彥。”賈平安一本正經的說道:“此二人才學不凡,今年的禮部試把握很大,可卻得罪了關隴門閥,被刷了下來……某在想,要不為他們在各自的家鄉謀個小吏之職?可某卻沒這個人脈,這不就來求崔公出手。”
“得罪了關隴門閥?”山東門閥最近被打壓的厲害,火氣不小。
賈平安知道這些,所以一上來就降低了要求,隻求為曹英雄二人謀求家鄉的小吏職位。
老崔最近火氣不小,會發飆吧?
某很期待啊!
他一臉誠懇的模樣,讓崔義玄越發的火大了。
“你害怕了?”
啥?
立場可不能被誤解啊!
賈平安堅毅的道:“某和關隴門閥勢不兩立!”
崔義玄一拍案幾,“那你為何這般?”
賈平安滿頭霧水,“還請崔公明示。”
崔義玄歎道:“年輕人做事就是不穩靠!那二人既然敢得罪關隴門閥,那便是義士,怎能讓義士寒心?至於什麼家鄉謀一小吏之職,寒磣!”
賈平安愕然,然後赧然道:“是有些寒磣。”
“孺子可教也!”崔義玄淡淡的道:“你隻管留住他們,明日讓他們來此……就算是做小吏,做長安的小吏也比州縣的官員強!”
“崔公高見。”
賈平安輕鬆就解決了曹英雄二人的事,隨後回去銷假。
“小賈回來了?”程達笑的依舊神秘,但賈平安卻察覺到了些糾結的情緒。
原先程達是百騎的二把手,現在賈平安搖身一變,直接碾壓了他,這份難受啊!
隨後四位大佬議事,程達還習慣性的坐在二把手的位置上。
唐旭看著他,心想這人怎麼這般不知趣呢?
邵鵬乾咳一聲,“那個老程。”
程達茫然抬頭,邵鵬招手,“你坐咱這便來,說話方便。”
程達瞬間老臉一紅,然後臉上寫滿了失落。
但座次是不能讓的,你今日讓座次,明日他就會進一步試探你,不斷挑戰你的底線,挑戰你二把手的權威。
賈平安起身走過去,輕鬆坐下。
少年坐姿挺拔,唇紅齒白,恍如芝蘭玉樹,讓滿臉橫肉的唐旭、蛋蛋憂傷的邵鵬、程·蒙娜麗莎·達三人都有一瞬恍惚,生出了一種老了的感覺。
“小賈以後莫要偷懶,要多管事。”唐旭滿臉橫肉顫抖著,聲如洪鐘。
這聽著是上官安排事務,可知道底細的都明白,唐旭對賈平安最為滿意,把他視為自己的接班人,恨不能當個甩手掌櫃,事情都丟給賈平安去做。
“是。”賈平安雖然答應了,可事情不能這麼做。
隨後他去整理事務,小事自己做主,稍微大些的事拿著去請示唐旭和邵鵬……
誰願意權利旁落?
本來是大權在手,一朝就彆人拿走了,那會不會失落?鐵定會。這時候你要懂事,早請示晚彙報,讓上官知曉你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輩,讓上官空落落的心得到慰藉。
所以上官重視你,栽培你,你要領情,要知道好歹,彆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展翅就飛,還特麼一去不回頭了。
這樣的人,會被視為薄恩寡義。
於是大夥兒都看到唐旭的心情越發的好了,和邵鵬吵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
“校尉,玄奘一直在說,想回家鄉嵩陽少林寺翻譯佛經。”
今日最大的消息就是這個。
值房裡,唐旭皺眉,邵鵬歎息一聲,而程達依舊保持著神秘的微笑……
“此事不好辦。”唐旭搖搖頭,“當年先帝在時,對玄奘頗為尊崇……”
邵鵬嗤笑道:“哪有何用?先帝依舊駕崩,佛法並未能挽留一瞬。”
程達起身道:“某去更衣。”
這事兒有些忌諱,程達油滑的選擇了回避。
等他走後,氣氛反而為之一鬆。
唐旭拿著消息,臉頰顫抖著,“這是宮中送來的,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大概是想讓人去勸勸玄奘。誰能去?”
邵鵬自嘲的道:“咱倒是想去,可……罷了,當初玄奘曾去鎮壓過小賈,沒成功。陛下的意思……多半是讓小賈去。”
這也代表著李治對玄奘的態度。
唐旭端起茶杯,卻沒心情喝,“陛下對玄奘的態度不明朗,此事若是辦不好,陛下會發火……”
邵鵬一拍案幾,“咱去!”
“且慢!”賈平安起身道:“某和玄奘有一麵之緣,此事某去更好。”。
他笑了笑,“就算是沒辦好,某年輕,經打。”
做事這樣靠譜的年輕人,你還能說什麼呢?
唐旭指指他,歎息一聲。
邵鵬欣慰的道:“老唐你沒看錯人。”
隨後賈平安令人去嵩陽尋人。
半月後,賈平安帶著人去了弘福寺。
玄奘最近就在這裡翻譯經文,聞聽賈平安求見,他茫然想了想,“是那個什麼掃把星?”
“讓他來。”
賈平安被帶到了靜室裡,而那人被他放在前麵的靜室等候。
門開,玄奘走了進來。
那雙澄明的雙眸,此刻卻多了焦慮。
人除非不吃五穀雜糧,否則就脫不開煩惱。
“見過法師。”
賈平安鄭重行禮。
玄奘回禮,雙方相對坐下。
“法師想回嵩陽少林寺?”
“是。”玄奘的眼中愁苦之色更濃鬱了。
他當年取經歸來後,被太宗皇帝看重,而看重的地方卻是他走過的那些路,熟知的那些風土人情……
太宗皇帝的目光並非隻停駐在突厥和高麗,他的目光越過了這些地方,看向了西域。
而一路跋涉去西域取經的玄奘,自然就成了他的目標。
“先帝令貧僧還俗,貧僧婉拒。前陣子,陛下令人來勸說貧僧還俗,貧僧再度婉拒……”
玄奘的神色漸漸平靜,“貧僧隻想尋個安靜的地方,好生翻譯經文。”
可賈平安卻知道他已經身處漩渦之中。
當初為了迎合先帝,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大肆推崇玄奘。此刻李治繼位,玄奘這位打上了長孫無忌標簽的高僧,自然就成了他忌憚的對象。
要知道玄奘的號召力有多恐怖,你隻管看他歸去時送行的規模,號稱上百萬人。
這等高僧,身上還帶著關隴一係的標簽,你讓李治怎麼放心?
可玄奘一旦還俗,影響力自然就降低了。
這是先帝和李治的算盤。
但在看到玄奘眼中的堅定後,賈平安就知曉,此人從身體到靈魂都許給了佛,李治的想法行不通。
但要如何才能達成平衡,這個才是李治把事情丟到百騎的起因。
賈平安知道和這等高僧磨嘴皮子無用,也無恥。
他誠懇的道:“此刻陛下登基改元,法師威望太高,若是去了嵩陽,長安這邊鞭長莫及……”
玄奘麵色劇變,深吸一口氣後,“竟然是這般嗎?”
賈平安點頭。
李治擔心他去了少林寺後被人利用,特彆是關隴的那些世家門閥。一旦玄奘站在了他的對立麵,那個恐怖的號召力……
所以玄奘必須被掌控!
玄奘念誦了一聲佛號,“多謝賈參軍相告。”
若非賈平安點出了這件事的起因,玄奘還會不斷的請求回嵩陽老家。
然後他就會不斷的觸怒皇帝。
這份人情……很大!
玄奘抬頭,眼神漸漸深邃。
他凝視著賈平安,良久,微笑道:“賈參軍是個有福之人。”
賈平安低頭,“多謝法師。”
這可是來自於玄奘的指點,比李半仙的評價高多了。
“這並非是神通。”見賈平安神色恭謹,玄奘笑道:“貧僧從小和兄長一起走過許多地方,後來自己更是行萬裡路,一路到了天竺。這些年來,貧僧見過無數人,有好人,有壞人……見多了人,你隻需看他一眼,就知曉此人秉性如何,未來如何……”
這事兒玄奘說的簡單,但賈平安知道不簡單,真的近乎於神通。
事兒解決了,玄奘準備回去。
“法師且慢。”
賈平安微笑道:“還請法師稍待。”
玄奘莞爾,“可是還有事?”
賈平安拍拍手,“請了來。”
晚些,外麵傳來了腳步聲。
是三人。
“參軍。”
“進來。”
賈平安起身避到了邊上。
雷洪先進來,側身,伸手去托著誰的模樣。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茫然被帶了進來。
包東扶著她,嘴裡絮叨著:“慢些慢些……”
玄奘的微笑漸漸凝固。
老婦人茫然看著室內,當看到玄奘時,她呆住了,然後緩緩走來,定定的看著他。
“你……”
玄奘緩緩起身,仔細看著老婦人,不敢相信的道:“阿……阿姐?”
老婦人突然崩潰,淚水滑落下來,顫聲道:“你是四郎!你是四郎!”
玄奘疾行過來,扶住了老婦人的手臂,突然跪下,抱住她的雙腿哽咽道:“是我,阿姐,是我!”
老婦人嚎哭道:“你和二郎出家多年,後來為何不肯去看我?我擔心你們,眼睛都哭壞了……”
賈平安悄然出去。
包東和雷洪跟在後麵,雷洪不解的道:“不是說玄奘法師是高僧嗎?高僧不該是斷絕了俗世的一切,為何還這般?”
“世上沒有不孝的神靈。”賈平安覺得這樣的玄奘才是真正的高僧,“所謂出家,隻是為了減少俗世紛擾,當你能無視那些紛擾時,鬨市也是深山廟宇,嘈雜也是梵音。”
路邊的一個僧人突然口宣佛號,“檀越身具佛性,為何不入了空門?”
賈平安搖頭,“某的事還很多。”
出了弘福寺,包東好奇的問道:“許多人想出家都不得,參軍為何不肯?”
“某還有許多事沒做。”
賈平安看著外麵的天空,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俗人。
隨後事情就被稟告了上去。
“玄奘說了,此後就在長安,但若是有機緣,也想回老家去看一眼。”
這是極為誠懇的表態。
李治滿意的道:“此事賈平安做的不錯。”
回過頭,宮中就賞賜了賈師傅一套佛經。
唐旭羨慕的眼睛都紅了,“這可是外麵都沒有的,拿著一套回家,保證百邪不侵。”
邵鵬很淡定的道:“這東西也就這樣了。”
可沒了後代的內侍最怕的就是死後無人祭祀,所以條件一成熟,這些人對宗教的虔誠,外人難以想象。
他過來摸了一下佛經,終究經不住誘惑,“借咱看半日。”
連程達都用五香樓請客作為條件,要翻閱一下佛經。
……
春天的禁苑漸漸多了嫩綠,枝頭鳥兒鳴叫,鬆鼠也跑了出來,在樹乾上爬的飛快。
“都長出來了。”
蘇荷蹲下去,看著去年剛長出來的樹苗,歡喜的摸摸嫩葉,又把壓到樹根的小石頭移開,這才拍拍手,心滿意足的起身。
“住持!”
一個女尼飛也似的跑來,“明空和人吵架了。”
那些女人吵架沒人管,隻要彆弄出大事來就行。但蘇荷得了賈師傅的交代,對明空格外的關照,所以才有人來通報。
“怎麼就不省心呢!”
娃娃臉生氣了,回到感業寺,當即召集人處置。
“我與她說話,她卻置之不理!欺人太甚!”
氣咻咻的女尼原先在宮中的份位比武媚高,到了感業寺依舊覺得武媚該對自己低頭。
武媚站在那裡,神色漠然。
這些女人於她而言隻是過客,過客的看法,她需要在意嗎?
眾人都看著娃娃臉住持。
蘇荷板著臉道:“說話就說話,你尋人說話,彆人在想事也得搭理你?再說了,明空一直一個人,你尋她作甚?”
呀!
娃娃臉竟然偏幫明空?
那些女人不禁愕然。
以往蘇荷隻是不時關照一下武媚,可今日她卻是明晃晃的偏幫。
那女人怒道:“她當年隻是個才人罷了,也敢對我使臉色?”
武媚挑眉,被賈平安稱之為攻氣十足的氣息就散發了出來。
“你太吵。”
呃!
這就是來自於武媚的回答。
這些女人太無聊了,有時候她們想說話,就會尋個人不停的絮叨,說些自己當年的得意事,翻來覆去的說,不停的說……
彆人又不是你的樹洞,憑什麼要承受你的吐槽?
那女人喲了聲,然後斜睨著武媚道;“你這是仗著住持照看,經常還能去禁苑裡溜達許久,這就看不起咱們了?”
這話是在質疑蘇荷徇私。
李治每次來,蘇荷對外的說法是自己帶著明空去禁苑轉轉。
但這件事不能提。
蘇荷板著臉,“真當我這個住持不能懲治人嗎?”
她走了過來,微微昂首,“你再說一句試試?”
女子張開嘴,可最終卻怯了。
蘇荷看著眾人,嚴肅的道:“都老實些,我自然會給你等方便。若是不知足,非得要鬨騰,那就彆怪我下手不留情!”
眾人噤聲。
她們早就不是貴人了,在這裡也就是養老而已。因為身份的緣故,連感業寺的大門都不能出。
而蘇荷心善,隻要她們不過分,就睜隻眼閉隻眼,所以大家都覺得娃娃臉好說話。今日這女人挑釁蘇荷,也是這種想法的產物,也就是人善人欺。
蘇荷冷著臉道:“可知道了?”
原來娃娃臉住持竟然還有這一麵?惹不起,惹不起!眾人心中一凜,“知道了。”
蘇荷擺擺手,“都散了吧。”
眾人各自散去,蘇荷卻牢記賈師傅的話,走向了武媚。
武媚也沒想到蘇荷竟然還有雷厲風行的一麵,不禁微微一笑。
蘇荷板著臉道:“下次有人挑釁,你隻管告訴我,我來處置。”
這一番話說出來,就像是在昭告:明空是我罩著的,你們彆找茬!
她不知道賈參軍為啥讓自己對明空好,大概是因為賈參軍覺得明空是自己夢中姐姐的緣故。既然她是賈參軍夢中的姐姐,那我就對她好些。
武媚看著她的娃娃臉,莞爾一笑,“好。”
蘇荷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事,心情大好。
隨後她背起小背簍,又去了禁苑裡。
春天的禁苑就像是個大寶藏,許多新東西讓她不時駐足。
“小蘇!”
“賈參軍!”
二人再度見麵,蘇荷就說了今日之事。
“做得好!”
賈平安覺得這妹紙就是個有福氣的,比自己還有福氣。
……
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