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循毓回到家中冥思苦想著,隨後覺得閉門造車不妥,就叫了幾個家中的護衛來操練。
這些護衛都是老卒,一說起廝殺滔滔不絕。
“當年阿郎還在宋金剛的麾下時,咱們就跟著阿郎在廝殺。”一個老卒杵著橫刀在說著當年的事兒,“高祖皇帝派了李孝基、獨孤懷恩等人領軍來廝殺,被阿郎一戰擊敗,全數被俘……”
這段曆史尉遲恭以前經常說,洋洋自得。可自從被先帝警告之後,他知道自己犯了帝王的忌諱,從此深居簡出。
“什麼發力老夫不懂,懂的就是誰更快,誰的力氣更大……誰也不一定能活下來。”
老卒很認真的道:“小郎君,老夫見過無數凶人,他們力大無窮,或是刀法快如閃電,可最終他們都死了。沙場上個人武勇固然有用,可還得要看運氣。”
“運氣?”尉遲循毓的三觀被顛覆了。
隨後他去請教祖父。
“是要靠運氣。”尉遲恭在喝酒,邊上有些花花綠綠的粉末,“劉武周、宋金剛也算是一時豪雄,可最後卻淪為死人,為何?運氣!”
“阿翁,那做事就靠運氣?”尉遲循毓不解。
“你自去問你的先生。”
尉遲恭有些焦躁,撮了些礦粉吃了,一碗酒送下去,這才舒坦。
第二日尉遲循毓去請教了賈平安。
“運氣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尉遲循毓依舊有些懵懂。
賈平安歎息一聲,“說簡單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原來如此!”尉遲循毓明白了,“哪怕要靠運氣,咱們也不能止步不前,要努力。”
“孺子可教。”賈平安覺得自己就像是人生導師,把迷途羔羊拯救出了困境。
尉遲循毓起身,躬身,“多謝先生,謹受教。”
其他學生起身行禮,“謹受教。”
什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還不如一句‘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來的更直接。
努力,不問勝負。
“先生,那上了沙場,是運氣多些還是努力多些?”
尉遲循毓愚鈍的讓賈平安想抽他一頓,“上了沙場你什麼都彆想,也沒空去想。”
尉遲家沒落了。
當年尉遲恭牛逼哄哄的說自己是當朝第一功臣,這裡更多的是指玄武門之變的頭功。
這貨真心是作死,跋扈、無視滿朝臣子,甚至對帝王也頗為不敬,以至於一拳差點打爆了宗室名將李道宗的眼睛。
隨後先帝一番暗示,尉遲恭知曉自己犯了忌諱,再冒泡說不得就要被滅了,這才回家蹲著,對外說自己在修煉服丹。
好在先帝晚年也喜歡服丹,於是君臣二人遙相惺惺相惜,覺得天下人能知道重金屬好處的就咱們兩個了。
先帝不知是嗑重金屬多了還是什麼毛病,駕崩的時候不算高壽。
尉遲恭依舊老而彌堅,在府中每日吃點重金屬,看看府中的景致,覺得自己定然能長命百歲。
但尉遲家也就此沒落了。
看看尉遲循毓這娃,竟然連沙場的事兒都不知道,可見尉遲恭壓根就不想讓子孫再走武人這條路。
可憐的娃!
這以後就這麼默默無聞的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尉遲循毓覺得先生的目光中全是悲天憫人,就有些不妙的感覺,“先生,你覺著某以後的前程如何?”
“你……”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混吃等死吧。”
尉遲寶琳的名字他知曉,知曉這人就是個平庸的。可尉遲循毓,抱歉,在穿越前的賈平安眼中就是個人名,筆畫還多,讓人頭痛。
“混吃等死?”尉遲循毓看著有些呆。
“這是歡喜了吧?”人渣李開啟了毒舌,“一聽能混吃等死,你就覺著眼前發亮,不用動腦子了,不用去廝殺了,就靠著祖輩的門蔭過日子,多好?”
“呸!”
彆人呸人是隻有聲音,尉遲循毓卻是真噴口水。
李元嬰木然抹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本王……本王弄死你!”
這位養尊處優的王爺怒了。
賈平安閉上眼睛,默念一句佛號。
睜開眼睛時,李元嬰和尉遲循毓都坐下了。李元嬰的嘴角青紫,尉遲循毓的臉上有幾道抓痕。
“循毓,你有何理想?”賈平安覺得自己需要關懷一下尉遲黑子的孫兒,不為彆的,就為了上次尉遲恭大手筆的送禮,堪稱是豪爽的一塌糊塗。
先生果真是關心我!
尉遲循毓心中感動,“某就想廝殺,學了阿翁那般,憑著軍功封爵。”
“好!”賈平安頗為欣慰,覺得能有這等誌向的學生也不錯。
“你和鄂國公學了多少廝殺的本事?”
尉遲恭悍勇,程知節等人都要甘拜下風。若是尉遲循毓得了他的真傳,不說多,一個名將是妥妥的。
尉遲循毓有些糾結,“阿翁沒教。”
操蛋。
賈平安覺得此事不可為,尉遲循毓卻堅定的道:“某一定要學了廝殺的本事。”
“你武藝不精,不懂兵法,去了就是害人害己。”
賈平安好言相勸。
可尉遲循毓卻傲嬌的道:“阿耶說某長得和阿翁最像,定然也繼承了阿翁的本事。”
這個長得像……
賈平安有些惆悵,“你這個……本事不看長相,要不……楊淵。”
叛逆小王子起身。
“去千牛衛尋了敬業來,就說某尋他有事。”
“是。”楊淵用那種‘你馬上就要悲劇了’的眼神看了尉遲循毓一眼,隨即出去。
門外,郝米正在回想著先前先生的話,若是有漏下的就趕緊補上。
按照宮中的規矩,內侍識字越多,學識越多,就越不可能上位。
為啥?
因為內侍在貴人的身邊容易看到些機密的文書,若他是彆人的內應……
若是內侍通文墨,學問了得,會不會成為反賊?
彆笑!
內侍的曆史很長,從戰國前就有之。不管是周還是後來的諸侯國,大佬們都喜歡用內侍。
因為大佬需要人貼身服侍,可男女之間就像是乾柴烈火,他們又擔心那些服侍的男人會和自己的女人有染……
千古以來男人最忌憚的便是青青草原。
就算對青青草原無所謂的大佬也受不了喜當爹。
你想想,大佬的女人那麼多,一年生幾個娃,可這個娃看著不像自己,那個娃看著像是服侍自己的仆役……
有人靈機一動:哥把他的嘰嘰割掉不就行了?
割蛋也行啊!
於是內侍興起。
那時候還是叫做‘寺人’,後來叫做‘常侍’,那個啥,前漢的十常侍了解一下。
而內侍作亂也屢見不鮮,這些少了嘰嘰或是少了蛋的男子,最愛財物和權利。
有名的比如說趙高,比如說十常侍,比如說……太多了的例子讓帝王對內侍抱著警惕心。
學問越高的內侍,危險性越高。
這個是共識。
所以見到郝米癡迷於學習而無法自拔,賈平安也隻是視而不見。
管不了,也沒法管。
晚些李敬業來了。
“兄長,何事?”
虎背熊腰的李敬業一進來,頓時就給了學生們極大的壓力。
賈平安說道:“循毓來和敬業比比。”
尉遲循毓摩拳擦掌的準備著。
李敬業和賈平安在嘀咕,“兄長,阿翁最近幾日脾氣不大好,某在想要不要去尋個女人回家……給阿翁消消火。”
“如此你阿翁定然會倍加疼愛你。”
“果真?”李敬業歡喜不已。
“是啊!打斷你的腿。”
李勣一世英名,可就在這個孫子的身上無可奈何。
李勣最近火氣大,不外乎就是長孫無忌等人準備把陳王李忠推上去做太子。
這是個如意算盤:皇帝是長孫無忌的外甥,太子是長孫無忌等人推上去的,皇後也是靠著長孫無忌等人才坐穩了位置……
這個功勞牛筆吧?
牛筆。
小圈子估摸著覺得自己能千秋萬代。
卻不知道李治正在磨刀。
“好了。”
尉遲循毓準備好了。
“開始!”
呯!
李敬業站在那裡,還保持著揮拳的姿態。
尉遲循毓倒在地上,竟然暈了。
這般不禁打?
李敬業覺得很無聊,“兄長,要不讓他們一起來吧。”
十六個學生齊齊對他怒目而視。
但……
好漢不吃眼前虧。
看看李敬業那寬厚的不像話的身板。
連人渣李都慫了。
尉遲循毓醒來後先是茫然,然後傷心。
“原來某這般無用。”
“是啊!”賈平安是不想被這廝給糾纏著,今日說某要做大將軍,明日說某要領軍馬踏高麗。
可你倒是把本事露出來啊!
他不知道的是,曆史不走樣的話,他的這個學生最後的職務是武媚次子的倉曹參軍。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下課後,外麵有宮人在等候,見賈平安出來就說道:“昭儀有話。”
阿姐莫不是想催婚?
他真心不著急啊!
現在的男子十五歲就各種琢磨,準備成親了,十六歲就開始走上了剩男的路,再不找媳婦你就等著做單身狗吧。
但後世許多男人三十歲了依舊說自己是個男孩。
不急啊!
宮人用那種崇拜的目光看著賈平安,“昭儀說麻將很好,不過你做的不好,回頭讓你弄一副好些的來。”
這就上癮了?
賈平安有些小激動,“昭儀可有牌搭子?”
“什麼牌搭子?”宮人不解。
“就是和她打牌的可有土豪?就是可有有錢人?”賈平安想到大殺四方的爽快,不禁心動不已。
宮人搖頭,“就是陛下最有錢。”
擦!
李治這個人比較記仇,若是贏的太多,怕是會上黑名單。
阿姐的錢不好意思贏。
“知道了。”
“昭儀原先總是覺得疲憊,可得了麻將後就精神了起來。”宮人突然放低了聲音,“武陽伯,你……你好有才。”
這是啥意思?
賈平安虎軀一震,宮人紅著臉就跑了。
現在的妹紙越發的大膽了啊!
不過沒啥用。
李治在之前收用宮人,還生了幾個子女。但等武媚得勢後,宮女……不存在的。
但少女多情,讓人心曠神怡。
回到百騎,賈平安開始寫奏疏。
晚些奏疏寫好了,他叫來了包東,“遞上去。”
百騎的奏疏……
百騎就是帝王的心腹,有話直接說,上什麼奏疏?
武陽伯抽了?
包東的第一反應是如此。
晚些奏疏按照程序送了上去。
奏疏送到了門下,因為是賈某人的奏疏,宇文節還特地要來看了看,然後默然點頭。
隨即奏疏到了中書。高季輔看了點頭,奏疏就算是進入了議事流程。
君臣又聚在了一起,李治看著眼圈有些黑,長孫無忌皺眉道:“陛下當要節製才是。”
李治一怔,心想朕這陣子很是節製啊!
“陛下,有百騎賈平安上了奏疏。”
開始議事了。
“他上了奏疏?”
就像是一家人有事兒說出來就是了,可有成員卻覺得不妥,正兒八經的把自己的事兒打印出來,用快遞郵寄到了家庭成員的手中。
李治覺得古怪。
隨即念誦。
“……臣聞三軍用命,將士不畏死,如此戰無不勝。”
“……沙場征戰,為將者視人命如草芥,此乃本分。”
李治皺眉。
“然將士們乃是人子、人夫、人父,一人戰歿,一家猶如地龍翻身,痛苦不堪,更因少了丁口日子難以為續……”
“莫要讓戰歿者流血,讓他們的家人流淚。”念誦完畢。
“完了?”
“完了。”
這份奏疏隻是為了將士們叫苦,但卻沒有給出任何建議。
李治默然。
長孫無忌說道:“陛下,大唐的規矩,戰歿者當收攏了屍骸,令同州者送還。”
但凡戰死的,令同鄉運送屍骸歸家安葬。
“狐死首丘,人亡歸鄉。”
李治很是讚許這個規矩。
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大唐將士戰歿後,哪怕當時無法送回家,也會就地安葬,等大軍回師時再起了棺木出來送回去。
但撫恤卻做的不夠!
這一點在賈平安的奏疏裡提及了。
最要命的是,大唐撫恤將士往往沒有一個標準,某一戰之後,帝王覺得打的好,於是撫恤的標準就高一些。下一戰可能又會低一些。
李治起身道:“將士們為國廝殺,身後事如何……讓戰歿者的家眷流淚,那是朕的過失。”
皇帝看來有決斷了。
“戰歿者,其家免庸調。”
所謂庸調,庸就是役使,每個丁口每年役使二旬,也就是二十日。不役者每日繳納絹三尺。而調就是按照地方特產繳納各等布匹綢緞……在大唐布匹也是貨幣的一種。
免掉了戰歿者家中的庸調,這個手筆不算小。
但……
李治微微抬頭,目光深邃,“免戰歿者家中雜徭。”
所謂雜徭就是各種攤派,比如說長孫無忌的老家在洛陽,若是他想把洛陽的祖墳遷徙去彆處,地方官就會征召民夫來免費乾活。或是各種地方事務,都能征召民夫。
免掉雜徭,地方官就不能襲擾這一家人,否則……
“地方府兵優先錄用其子!”
現在當兵是個好事兒,堪稱是要擠破頭。優先錄用就是個大殺器。
這個帝王……
長孫無忌開始想到的僅僅是加一個免除雜徭,可沒想到李治的手筆那麼大。
可還沒完。
李治沉吟著,“戰歿者的口分田,可傳一代。”
群臣俯首,“陛下英明。”
大唐丁口授田一百畝,其中二十畝是永業田,種植些經濟林木。八十畝口分田種植糧食。
這八十畝口分田在你去後是要收回的,重新授人。
也就是說,從此刻開始,戰歿者的那八十畝口分田可以不用交回,而是再多繼承一代。
由此戰歿者家中的經濟條件將會有一個飛躍,他們妻兒的日子會更好,他們的兒子受教育的機會會更多……
李治抬頭,“中書令和侍中都在,簡化些,詔書隨即發出去。”
這是把審核程序全部簡化了。
旋即詔書擬定,高季輔和宇文節當朝審核無誤。
“陛下,無誤。”
李治點頭,“朕要讓萬千將士知道……他們的苦痛,朕感同身受。王忠良。”
“奴婢在。”
李治吩咐道:“你拿了詔書去,就在皇城念誦了。”
皇城中有些諸軍在,一旦念誦……
“是。”
王忠良拿著詔書疾步出去。
身後,李治的聲音斬釘截鐵。
“朕的目光並未停留在長安,朕在看著吐蕃、在看著高麗、在看著突厥……讓將士們無後顧之憂,這便是朕的初衷。朕希望看到大軍遠赴域外,將士們悍不畏死,令異族膽寒!”
王忠良熱血奔湧,到了皇城就大聲的念誦詔書。
那些官吏將士漸漸湧了出來。
“免除庸調。”
那些將士開始歡喜起來。
“免除雜徭。”
有人不敢相信的道:“這般豐厚嗎?”
“陛下萬歲!”
有人已經忍不住在歡呼了。
王忠良板著臉,“要不……你等來念?”
一陣哄笑後,周圍安靜了下來。
王忠良繼續往下念誦。
當聽到口分田可以繼承一代時,一個軍士歡喜的道:“何時能去殺敵?”
“地方府兵優先錄用戰歿者之子。”
王忠良念完,發現周圍很安靜。
這是什麼意思?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有人振臂……
“陛下萬歲!”
無數人在振臂高呼。
“陛下萬歲!”
皇城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