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今日老夫自取其辱(1 / 1)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仁者喜歡山,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如此心境穩固。

智者喜愛水,水遇阻礙就繞開,此為智慧。

曲江池便是一個例證。

水流在此蜿蜒盤曲,時而寬大,時而狹小。

流水汩汩,接著豁然開朗,流入了一個大池塘裡。

周邊坐著不少人,大多在高談闊論。

“那掃把星的新學原先一直不作聲,這次怎麼敢和張煒辯駁了?”

“他不是不作聲,先是在算學裡教授算學和算賬的法子,還在宮中授課。”

“宮中授課,那豈不是說陛下是支持新學的?”

“陛下對儒學本就不怎麼支持,不過倒也無需憂慮。”身著藍色衣裳的男子撫須微笑,“就十七個學生,大多是敗類。”

“你如何斷言是敗類?”

藍裳男子嗬嗬一笑,“滕王就是其中之一。”

那個人渣!

眾人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今日算是那掃把星第一次應戰,若是敗了,此後新學將名聲掃地。”

“他來了。”

眾人紛紛起身。

“好大的排場。”

賈平安一人在前,身後是十七名學生。

“前麵一個就是滕王。”

人渣藤微笑著,風度翩翩。

“後麵的是鄂國公家的小郎君,尉遲循毓。”

尉遲循毓看著黑傻。

雙方見禮,接著賈平安入內。

水榭裡有十餘男子,張煒一一介紹了。

賈平安壓根就沒記住。

不,是壓根就沒去記。

他是來碾壓的。

無需記住這些螻蟻的名字。

一個男子看了賈平安一眼,淡淡的道:“地理之說博大精深,山海經有雲……”

男子說了一堆,賈平安隻是記得什麼‘又東三百裡’,‘又東三百五十裡’。

他此刻的身高超過了在座的人,隻需抬頭就能看到外麵的風景。

風光不錯啊!

男子說的口乾舌燥的,見賈平安竟然心不在焉,不禁怒了。

按照劇本,男子是開頭炮的,用於震懾住賈平安。

可男子太想出風頭了,一開頭就打不住,沒法結尾。

張煒乾咳一聲,“某以為,地在動,何也?日月星辰變換,五星往右,地往左。”

這個算是此刻最頂尖的認知,大地在轉動,而且是往左邊轉。

論據是星辰在變化,堪稱是大膽之極。

你賈平安怎麼說?

眾人盯著他。

賈平安微微一笑,“可要談論天文嗎?”

張煒淡淡的道:“地理。”

“既然地理,某來問諸位,大地是何形狀?”

擦!

這個問題太難了。

張煒微笑道:“天圓如方蓋,地方如棋局。地為方形。”

眾人一陣附和。

外麵是弟子們。

孫遲看著昔日見過幾麵的李元嬰等人,行禮,隨後雙方寒暄。

“地理要的是人多勢眾,各處去跑,要看許多遊記。”孫遲矜持的說著。

儒學博大,有學生無數。新學呢?

就十七個人渣學生。

這裡站著的都是裡麵眾人的弟子,聞聲都轟然笑了起來。

楊淵冷笑道:“人多不一定是好事,殊不知,真理永遠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這話是賈師傅說的。

孫遲不禁笑了,“真理為何?前人留下了無數真理,天圓地方便是,地往左動也是,新學有什麼?今日你等卻不該來。”

“為何?”尉遲循毓問道。

李元嬰歎息一聲,覺得尉遲傻子果真蠢。

孫遲看了裡麵一眼,“何苦跟著來受辱?”

尉遲循毓大怒,準備揮拳。

“且住!”李元嬰上前,甩了一下頭發,灑脫的道:“天圓地方何人所見?地往左動何人所見?”

“你看前方。”孫遲指著前方說道:“一覽無餘皆是平地,就算是有高山,越過高山亦是平安地,這不是方形是什麼?”

眾人一看還真是。

“正是此理!”

“他們無話可說了吧。”

“……”

李元嬰捋了一下鬢角的長發,自戀了一番,“若地為方形,誰看到了方形的轉折?”

尉遲循毓讚道:“說的好。若是方形,豈不是另一邊全是懸崖峭壁?誰看到了?”

嗬嗬!

眾人一陣辯駁,誰也沒法說服誰。

裡麵的賈平安開工了。

“諸位說天圓如方蓋,地方如棋局,天為何是圓形?夏夜可見蒼穹無數星辰,那些星辰距離我等億兆裡,誰看到了圓形?這等億兆裡之外的事咱們無法驗證,但……地方如棋局,某以為不妥。”

張煒笑道:“如何不妥?”

眾人都笑了起來。

“張衡有雲,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

有人把張衡這位大佬給扒拉了出來,但卻是反對了張煒的說法。

所謂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就是說天地就像是一枚雞蛋,天是蛋殼,而地是蛋黃,中間就是蛋白。

此刻對地球的認知依舊在掙紮著,百多年後,大唐對地球的認知漸漸深入,甚至還在河南那等平原地帶測量了大地的弧度。

眾人看著賈平安。

有人說道:“你若是不知,便說不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是論語裡的話,用在這裡便是羞辱賈平安和新學。

這些人早就想一刀剁了新學這個儒學的刀下亡魂,可賈平安不擴張,不嗶嗶,整日就在百騎廝混,他們尋不到借口。

今日這裡便是好地方,正好埋葬了新學。

眾人的眼中多了厲色。

這不是廝殺,卻勝過了廝殺。

殺的不是人。

是誅心!

今日眾人聚會,就是要看張煒誅殺新學,滅了這個儒學的刀下亡魂!

什麼百家學說,在儒學的眼中,世間能站在頂峰,統禦萬眾的唯有儒學。誰敢挑戰,誅殺了!

你!

如何應對!

水榭裡的氣氛驟然一緊。

外麵的人都感受到了這股子煞氣。

李元嬰瀟灑的甩甩長發,低聲道:“若是不妥,循毓你就衝進去打砸,最好拆了這個水榭。”

尉遲循毓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有些小問題,“若是弄死人了怎麼辦?”

“蠢!”李元嬰沒好氣的道:“這些人哪裡敢和你囉嗦,你一動手,他們馬上就會跑出來,隨後某帶人在外麵製造混亂,楊淵帶著先生離去。”

這手段……

眾人點頭。

“哈哈哈哈!”

裡麵傳來了賈平安的笑聲。

李元嬰歎道:“某以前沒辦法了也會笑,隨後不是尿遁就是裝傻。”

這個人渣!

“諸位說天圓地方,天太遠無法驗證,但地卻值得商榷。”

賈平安指指外麵的水,“諸位可出過海?”

眾人搖頭。

這年頭出海是件稀罕事。

也是一件風險極高的事兒,不小心就成了魚兒的腹中餐。

就知道你們是土包子。

賈平安說道:“但凡出過海的都知曉,當看到遠方來船時,第一看到的是桅杆……你等可知為何嗎?”

眾人默然。

大家都沒看過,你就忽悠吧。

“口說無憑!”張煒用這個來反擊。

先前賈平安就是這般說的,現在他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真心舒爽。

“有一句話叫做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某一直對學生這般灌輸。”賈平安覺得需要打壓一下對方的氣勢,“那是因為……這個大地是圓的。”

轟!

裡麵都炸了。

孫遲忍笑道:“咱們的腳下是圓形的?這話……張衡的雞子之說無人信奉,武陽伯竟然深信不疑,噗!”

周圍的人大多在笑,隻有賈平安的學生們默然。

他們沒出過海。

所以不知道賈平安描述的是真是假。

李元嬰低聲道:“循毓準備。”

他覺得賈師傅說的太多了,若是不敵,咱們直接掀了桌子就是,還應付個什麼?

不得不說,這等紈絝作風正是破解困局的手段。

堪稱是靈丹妙藥。

尉遲循毓摩拳擦掌。

“大地是圓的某聽聞過,但以為無稽之談。”張煒很是風度翩翩。

賈平安微笑道:“長安城中出過海的不少,可請來佐證。”

“善!”

於是雙方各出兩人去請人。

有人送了酒菜來。

眾人飲酒,有人笑道:“這地若是圓的,那某為何看不見?”

撒比!

這人笑的太輕浮,而且衝著賈平安挑釁的挑眉。

賈平安安之若素。

“那地若是圓的,某豈不是要不停的滑下去?”

這人還在嗶嗶。

賈平安拍拍手,“把咱們的東西拿進來。”

學生們湧進來,把帶來的酒菜鋪開。

這是從長安食堂弄來的酒菜,那味道……

有人咽口水,有人問道:“這是炒菜吧,哪來的?”

“賈平安就是長安食堂的主人之一。”

“對,還有高陽公主。”

“傳聞公主為他一擲千金。”

“小白臉!”

吃軟飯啊!

賈平安覺得吃軟飯真心不錯。

那邊開席,這邊席地而坐。

賈平安指著外麵的風景,隨口說著曲江池的來曆,很是愜意。

孫遲近前,舉杯道:“多謝當初武陽伯的看重。”

這話……

這是在自抬身價,暗示賈平安當初看重自己,想教授自己新學。

然後又是撇清。

可某不願意,依舊在學儒學。

如此他們父子將會在儒林中名聲大噪。

這等爭取流量的手段不錯,隻是有些小人。

李元嬰斜睨著他,“當初我等都是報名而學,先生並不知情。你說……對了,有人說這些學生大多是人渣。”

噗!

邊上的楊淵噴出一口酒。

人渣藤果然一張嘴似利刃,戳的孫遲遍體是洞。

——你尋先生找什麼優越感?陛下安排的學生都是人渣,你難道也是人渣?

孫遲麵色漲紅,趕緊退了回去。

乾得漂亮!

尉遲循毓覺得大快人心,但有些不滿,“那我等便是人渣?”

李元嬰歎道:“我等由人渣變成人才,這才能顯出先生的厲害和新學的厲害啊!”

讚!

楊淵舉杯,“殿下所言甚是。”

李元嬰見賈平安隻是看著外麵的風景,神色從容,就問道:“先生以為如此不好?”

“甚好。”賈平安對李元嬰的反應很滿意。

“那先生為何不喜?”

“隻因勝之不足喜。”賈平安舉杯飲酒。

擦!

先生竟然這般自信?

學生們舉杯暢飲。

那邊聽到了這話,有人起身怒目而視。

張煒微笑道:“坐下。”

先前這邊多番挑釁,賈平安回擊一下也是正常。

“武陽伯!”

外麵有一群少女路過,其中一個少女帶著綠色的裙帶。

賈平安起身,那少女捂嘴,“武陽伯,是奴!”

你是誰?

當然不能這麼問,否則就是打臉。

可這個少女是誰?

難道是我以前勾搭過的妹紙?

賈平安笑嗬嗬的道:“小娘子安好。”

少女見他‘記得自己’,興奮的臉都紅了。

“二娘子,你如何認識的武陽伯?”

少女得意的道:“上次也是在曲江池,武陽伯用我作詩一首呢!”

“哪一首?”

賈平安已經想起來了。

上次在曲江池時,上官儀帶著名妓出遊,聲勢浩大。

當時上官儀用文壇盟主的姿態親切的教導了他,隨後作詩一首,以示‘碾壓’。

但賈平安一首詩反過來碾壓了他,讓上官儀鬱悶非常。

那少女曼聲說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她擺弄了一下自己的綠色裙帶,得意的笑了起來。

少女懷春,看著便是詩情畫意。

“下麵呢?他下麵作了什麼?”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好詩!”

“二娘子,你竟然能讓武陽伯作了這等名篇,那還不去感謝一番?”

少女們羨慕不已,都慫恿她進去敬酒。

少女猶豫了一下,然後被推著進了水榭。

她的臉緋紅,看了賈平安一眼,趕緊垂眸。

一群沒眼力見的!李元嬰乾咳一聲,“趕緊給酒啊!”

有學生給了酒杯,少女斟酒,然後舉杯,“多謝武陽伯。”

賈平安笑道:“小娘子天真可愛,還得多謝你引出了這首詩。”

少女一飲而儘,然後福身,“還是詩好。”

她急匆匆的出去,外麵一陣嘀咕,接著就傳來尖叫聲。

“武陽伯說你比詩好,二娘子,你要出名了,回頭家裡來求親的會踩爛你家的門檻。”

賈平安的學生們與有榮焉,對麵的那群人卻有些尷尬。

“好好的一個辯駁,竟然成了他炫耀的地方,氣煞老夫了。”

“慧雲公何必如此?”有人勸道:“賈平安此人詩才無雙,連上官儀都敗在了他的手中,我等……我等……”

我等什麼?

我等不敵!

丟人!

那邊士氣大跌。

晚些,人請來了。

“張公,請的乃是去過新羅的船工,還有一個當年跟隨出使新羅的小吏,我等互相監督,並無溝通。”

張煒點頭,“如此甚好。”

他看了一眼賈平安,“有人說海上行船,若是遠方來了船隻,當先看到桅杆,可有此事?”

這等荒謬的事兒,怎麼可能?

眾人都含笑看著外麵的兩個男子。

船工看著乾瘦,肌膚黝黑,他拱手道:“在海上行船確是如此,先看到桅杆,慢慢又看到船身。”

呯!

有人的酒杯落地。

“你如何能看到?”張煒心中一震,急忙追問道。

船工說道:“某當年時常爬上桅杆去尋陸地,海上萬裡無雲時,能看出好遠……”

其實這是一個誤解。

肉眼並不能看到桅杆先出現,但因為海上有波浪,加之越靠近水麵,水汽就越大,影響視線。此刻的船小,這才造成了肉眼看去先看到桅杆的假象。

但賈平安就要用這個假象來碾壓了這群挑釁者。

張煒的身體一震,問了那個小吏,“可是如此?”

船工興許會愚昧,但小吏不會。

小吏說道:“確是如此。”

賈平安起身,“可吃好了?”

眾學生起身。

“吃好了。”

賈平安說道:“走,某帶你等去遊遊曲江池。”

他一人當先,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帶著學生們揚長而去。

外麵的人不禁讓開道路,有人問道:“武陽伯,難道大地是圓的?”

也唯有這個可能,才會出現先看到桅杆的事兒。

賈平安點頭,“有人說過,當你從此處乘船離去,沿著一個筆直固定的方向航行,你最終將會回到身後的陸地。”

水榭裡鴉雀無聲。

良久,一個男子拍打著案幾說道:“他竟然無視了我等?他竟然……”

張煒起身,拱手道:“老夫……敗了。”

有人罵道:“那就任由新學得意?”

張煒此刻五內俱焚,但神色依舊平靜,他看著那人,輕聲問道:“你可能辯駁了賈平安?”

那人:“……”

張煒的腳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今日老夫自取其辱了,告辭。”

外麵傳來了歌聲。

“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

今日有人要和賈平安辯論新學關於地理得學問,武媚得了消息,心中難免有些不安。

李治議事完畢,就來了這邊看看孩子。

李弘如今很是白嫩,咿咿呀呀的讓李治多了些歡樂。

“你在想什麼?”李治把繈褓遞給邊上的乳娘。

武媚本想隱瞞,但想想又沒必要,“今日平安去和那些人辯駁。”

“是關於什麼學問?”李治撫平了外袍上的皺褶。

他有些後悔了。

當初因為壓力大的緣故,報名學新學的極少,他挑選了一番,幾乎都是人渣。

可新學漸漸展露出了頭角,讓他後悔了那些人選。

武媚歎道:“地理。”

李治一怔,“地理的話,那些人周遊各處,比之新學強大許多。”

武媚頗為不滿的看了他一眼。

什麼叫做強大了許多?

那個也叫做多?

“臣妾覺著……勝負未可知也!”

“倔強!”

皇帝和武媚溫情脈脈。

“昭儀!”

周山象進來了。

武媚脫口而出,“如何?”

李治輕笑著,心想你說什麼勝負未可知也,可卻讓周山象去打聽消息,可見心中沒底,焦躁不安。

周山象說道:“張煒說……今日老夫自取其辱。”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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