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最近很忙。
朝中的政事,以及那個案子牽扯著他的精力。
褚遂良作為麾下的頭號大將,自然陪伴在他的身邊。
二人再度看了看案子的名冊,長孫無忌說道:“差不多了吧。”
褚遂良點頭,“這些人一個個的點出來,首要是吳王,隨後便是他的同母兄弟蜀王……”
長孫無忌揉揉眉心,覺得有些疲憊,但精神卻非常旺盛,這種奇怪的感覺同時出現,讓他很是愉悅。
“吳王必須弄死,蜀王與他同母,不能留下禍害。”
褚遂良舉手伸個懶腰,笑道:“這陣子忙碌不堪,老夫卻覺著前半生都白活了。這樣的才是日子啊!”
長孫無忌微微一笑,“男兒在世,就當持權柄,決人生死榮辱。”
“輔機你這些年一直在憋屈著,房玄齡等人洋洋得意時,老夫見到你依舊在笑,雲淡風輕。”褚遂良是真的佩服這位,“當年房玄齡何等的威勢,一旦政見不同,嗬斥你也是毫不留情麵,看似威風凜凜,可今日如何?”
長孫無忌微笑著,“房遺愛在撕咬著那些人,李道宗和執失思力都是他咬出來的,老夫可曾威脅過?”
褚遂良搖頭,“房遺愛不蠢,知曉這才是他唯一的生路。”
“可老夫怎會留他在人世間!”長孫無忌的眼中閃過寒芒,“房玄齡在地底下寂寞許久,老夫便送他的兒子去相陪。順帶告訴他,老夫留著房遺直,便是讓房家淪為笑話!”
“輔機高明。”
褚遂良覺得意氣風發,“隻是可惜了李勣,此次不能把他拉下來。”
“那人奸猾,做事不留把柄。”長孫無忌卻不在意這個,“不過慢慢來,早晚有一日老夫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坐在桌子後麵,微微昂首,胡須輕輕飄動,神色輕蔑。
外麵有腳步聲傳來。
“相公!”
一個官員進來,“相公,咱們看守江夏王王府的人先前砍傷了百騎的人,隨後又砸傷了一個。”
褚遂良漫不經心的道:“沒事吧?”
官員搖頭,“說是一個差點喪命,一個被砸到了後腦,也是岌岌可危。”
“沒死就好。”褚遂良很是隨意的道:“回頭處置一下給個交代。”
長孫無忌皺眉道:“這是多久的事?為何動手?”
“一個多時辰前的事,那些人慢騰騰的,此刻才來稟告。”官員說道:“王府中有人出來采買,被打了回去,百騎的人見了就來乾涉,被砍傷。隨後百騎來人討要公道,被砸傷。”
長孫無忌捂額,“那是陛下的人,此次咱們拿下了不少對手,陛下一直沒說話。如此也就罷了,可動了百騎,就怕陛下趁勢嗬斥。老夫這便進宮一趟。”
他剛起身,就聽到了腳步聲。
“相公!”
這個聲音有些緊張。
長孫無忌坐下,見一個小吏進來,倉促行禮後說道:“相公,賈平安帶著百騎去了王府外,勒令交出凶手……”
“盧勝阻攔,賈平安揮刀……”小吏的眼中有懼色,“一刀就把盧勝的頭給砍了,隨後抓走了那兩個動手的人。”
“好大的膽子!”褚遂良麵色漲紅,“輔機,這是機會來了,動手吧,拿下了那個掃把星,雖說不能殺,鎮壓了也好。”
長孫無忌冷笑道:“這些年老夫一直不怎麼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如做。可總有人覺著老夫這是怯弱了,是膽子小了。如此,老夫自然要讓他們看看……何為膽略!來人!”
“相公。”
外麵進來兩個官員。
長孫無忌吩咐道:“去拿了賈平安!”
“領命!”
等人走後,長孫無忌起身,“老夫這便進宮。”
要動賈平安,自然得給皇帝通個氣。
褚遂良跟著,“來兩個人跟著相公。”
長孫無忌讚賞的點點頭。
在這個非常時期,小心為妙。
剛走到了皇城大街上,長孫無忌皺眉,“不對勁。”
褚遂良看了左邊一眼,看到一隊軍士,再看看城門那邊,竟然多了不少人馬。
“輔機,多了許多軍士。”
長孫無忌下意識的退看回去,“去打探。”
褚遂良麵色煞白,“這是誰?可是謀逆?”
長孫無忌麵色凝重,“去,取了刀來。”
橫刀在手,長孫無忌吩咐道:“去外麵報信……咦!等等。”
鄭遠東來了。
他看著有些狼狽,邊跑邊回頭看。
“相公!”
一進來他就渾身顫抖,“陛下召見了梁建方等人。”
長孫無忌麵色一冷,“為何?”
“不知。”鄭遠東回頭看了一眼,“梁建方令左武衛看守皇城,但凡有異常,斬殺。”
褚遂良心跳如雷,“輔機,這是陛下要動手了?”
“回去!”
長孫無忌轉身回去。
晚些他召集人在值房議事。
“若是陛下要動手,此刻軍士早已闖了進來。”長孫無忌已經冷靜了下來,“可見並非是針對我等。”
褚遂良鬆了一口氣,“輔機,這莫非是陛下不妥?”
長孫無忌搖頭,“陛下若是不妥,皇後會遣人來報信。”
“那是為何?”
“等!”長孫無忌隨即沉默。
褚遂良坐立不安,恨不能飛進宮中去看看情況。
可進宮他卻又擔心出不來了。
腳步聲終於傳來,由遠及近。
一個官員出現,“相公,賈平安斬殺了盧勝後,有人入宮稟告,陛下勃然大怒,說長安不安,竟然連百騎都視若無物,如此,他將看看誰敢在長安跋扈。”
他低下頭,欲言又止。
褚遂良急躁的道:“可還有話?趕緊說來。”
官員說道:“陛下還說……這是誰的天下,這是誰的大唐。”
長孫無忌的腰杆依舊筆直。
褚遂良目光閃爍,“輔機……”
皇帝惱了!
這陣子關隴那些人鬨的沸沸揚揚的,恍如群魔亂舞。
長安城中仿佛成了他們的地盤,一句話,宗室大將李道宗被抓;一句話,名將、駙馬執失思力被抓……
這樣輕鬆的達成了目的,刺激的那些人忘乎所以。
隨即雷洪就被砍了。
當帝王的威權不在時……例如楊廣,隨後就是身死國滅。
“相公!”
眾人在看著長孫無忌。
褚遂良放低了聲音,“陛下看來是惱怒了,砍傷百騎隻是個引子。輔機,若是弄不好……就要出大事了。”
“此事老夫以為無需慌張。”長孫無忌冷靜的道:“讓人繼續看著那些地方,不過再遇到百騎時不許跋扈,告訴他們,誰再得意忘形,老夫親手剁了他!”
“是!”
有人去報信。
可沒多久他就回來了,麵色大變。
“皇城許進不許出了。”
褚遂良身體一軟,“輔機!”
許進不許出,這便是要甕中捉鱉之意。
長孫無忌麵色微變,“無需慌亂,老夫說過,陛下若是要動手,此刻軍士早已闖了進來。”
“那這是為何?”
長孫無忌沉吟著。
“相公,皇城諸軍都動起來了。”
這是李治的底氣。
也是試探和攤牌。
“梁建方渾身披掛,帶著一隊騎兵在皇宮前駐守。”
“程知節帶著人去了禁苑。”
“這是看守後路的舉動,若是皇城有失,就能帶著陛下從禁苑躲避。”
“不好了!”有人衝進來,“有一隊騎兵出城,說是去召集元從禁軍!”
當年李家起兵造反,最初的那批老卒在立國後不肯歸鄉,李淵就把他們安置在長安附近的膏腴之地,子弟更替,世代宿衛皇宮,號:元從禁軍。
這三萬人經過數十年的繁衍生息,壯大了許多。要宿衛皇宮,必須武藝高強,所以這些人的子孫從小操練。
這些人對皇室最是忠心耿耿,隻需派遣一員將領去,就能拉出一支強兵來。
值房內死寂。
……
“陛下,長孫相公等人在議事。”
消息不斷彙總,李治一一剖析分配,絲毫不亂。
這個被外界稱為怯弱的帝王,此刻眼中冷冰冰的。
“若非顧忌那些人在軍中的勢力不小,朕此刻就會令人動手。”
關隴門閥勢力龐大,主要是在軍中。
他冷笑道:“舅舅還在想什麼?得意忘形了,還想著朕低頭嗎?”
“皇後如何?”他想起了那個女人。
王忠良說道:“皇後在寢宮中,不過卻遣人來打探,奴婢敷衍了過去。”
李治說道:“盯著那邊。”
“是。”
王忠良心底發寒,吩咐人去盯著皇後那邊。
“陛下。”
一個內侍疾步而來,“盧國公說已經就位,請陛下放心,就算是千軍萬馬,也能護得陛下安全。”
李治微笑道:“關隴門閥至今依舊有不少人在軍中,這些人盤根錯節,不好動,隻能緩緩剝離。朕能倚仗的便是這些老將。”
……
“阿耶!”
尉遲寶琳覺得外麵的氣氛不對,趕緊回家。
可才將到了家中,駭然發現尉遲恭拿著橫刀站在堂前,身邊是十餘須發斑白的護衛。
尉遲恭問道:“外間不對,老夫嗅到了些令人不安的氣息,可是朝中有變?”
尉遲寶琳點頭,“那些人跋扈砍傷了百騎,賈平安帶著人去斬殺了為首之人,隨後陛下震怒,令梁建方等人入衛,皇城中諸軍戒備……長孫無忌等人在密議。”
尉遲恭深吸一口氣,“先帝去時,令長孫無忌等人輔佐新帝,可長孫無忌卻得意忘形,此次掀起大案尤不知足。在這等關口砍殺百騎,這是作死!”
尉遲寶琳心中一凜,“阿耶,可長孫無忌等人勢力龐大呀!”
“人心在皇帝那邊。”
尉遲恭把橫刀連鞘丟過來,尉遲寶琳手忙腳亂的接住了。
尉遲恭沉聲道:“為老夫披甲!”
“阿耶!”尉遲寶琳被嚇尿了,“你要作甚?”
尉遲恭笑道:“當年先帝被逼迫,於是奮起,隨即有了玄武門之變。老夫當時射殺了齊王,隨後提著太子和齊王的頭顱喝退了亂軍。”
老頭子說這個作甚?
尉遲寶琳心急如焚,卻不敢再勸。
尉遲恭的眼中多了水光,“後來老夫便得意忘形,陛下卻依舊沒有動手。老夫知曉……若換做是前漢,老夫這等屍骨已寒,先帝的寬容……且容老夫今日報答。”
披甲完畢,一個殺氣騰騰的尉遲恭出現了。
“槊來!”
馬槊在手,尉遲恭目光睥睨的看著外麵,“待老夫去看看,是何等的亂臣賊子敢蔑視皇帝。”
一個老卒嚎哭道:“鄂國公回來了!”
當年的尉遲恭持馬槊橫行天下,所向無敵,可後來卻在家中消磨了英雄氣。
尉遲恭帶著數十護衛策馬衝到了朱雀街上,不但驚呆了百姓,更是驚呆了金吾衛的人。
“是鄂國公!”
“鄂國公竟然全身披掛,還帶著馬槊,這是為何?”
“皇城戒嚴了!”
眾人默然。
“玄武門之變,難道要重演?”
尉遲恭策馬到了皇城前,那些將士見了不禁愕然。
“老夫聽聞有賊子作亂,領了家中護衛來此。去稟告陛下,老夫在此,陛下但凡有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鄂國公來了!”
賈平安剛進了皇城就聽到了呼喊聲,他不禁回身看去。
尉遲恭就在馬背上,頂盔帶甲,手中的馬槊斜指,看著威風凜凜。
“拿下賈平安!”
一個官員帶著幾個軍士衝了過來。
什麼情況?
賈平安不解。
“奉相公令,拿下賈平安!”
官員在門外等了許久,期間看到諸衛調動,差點被嚇尿了,但依舊記得長孫無忌的吩咐。
他是硬著頭皮來拿人,可賈平安卻不在乎揍人。
“打!”
這件事到了現在,就是皇帝在給關隴門閥的狂奔刹車,潑冷水,讓他們知曉自己的本分。
長孫無忌此刻必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進,他不敢斷定那個怯弱的外甥是否會翻臉。
退,那些支持他的關隴門閥會咆哮,會不滿。
這會削弱他的威信。
所以,賈平安此刻什麼都不怕。
那官員沒想到賈平安敢動手,被一頓毒打。
“讓兄弟們出來。”
賈平安一聲吩咐,百騎全出來了。
柳奭出現了,看了賈平安一眼,急匆匆的往尚書省去。
他尋老李乾啥?
賈平安心中微動,旋即吩咐道:“但凡有亂臣賊子,斬殺有功無過!”
這是曆史上沒有的一幕。
原先的曆史上,長孫無忌帶著關隴門閥們借助著這個大案打擊異己,大肆安插自己人,一時間權傾朝野。
李治繼續韜光養晦,漸漸扳回了局勢,最後更是一舉拿下了長孫無忌等人。
可現在賈平安帶人斬殺了盧勝,隨即李治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攤牌了!
現在輪到長孫無忌做選擇題了。
值房裡。
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說著各種主意。
長孫無忌垂眸仿佛在傾聽,實則是在神遊物外。
他想起了先帝駕崩時的場景,先帝當時已經無法坐起來了,隻能在他俯身時,攬著他的脖子,把李治托付給了他。
那時的老夫……
長孫無忌搖搖頭,把那些回憶抹掉。
“相公!”
一個官員進來,“鄂國公帶著十餘人在皇城外,稱聽聞有賊子作亂,就領著家中護衛來此,但凡陛下有令,在所不辭。”
“是尉遲恭?”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有人不以為然的道:“垂垂老矣,怕什麼?”
“你懂個屁!當年尉遲恭縱橫無敵時,你還在吃奶!”
“尉遲恭擅長空手奪馬槊,當年齊王不信,尉遲恭空手任憑他刺殺,最後輕鬆奪了他的馬槊,這等悍將竟然也出府了嗎?”
氣勢驟然一泄。
實際上前麵眾人就沒了氣勢,隻是在強撐著。尉遲恭的出現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
“玄武門之變後,先帝以為頭功者二人,老夫與尉遲恭。後來尉遲恭跋扈,被先帝訓誡,從此隱於家中。沒想到他竟然出來了。”
長孫無忌下了決定,起身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老夫這便進宮。”
……
李治在宮中等候著。
“陛下,皇後那邊依舊如故,蕭淑妃那裡在叫罵……”
李治靜靜聽著。
“武昭儀那邊……她叫人準備了趁手的東西,說若是有人謀逆,就帶人來救陛下。”
李治的嘴角微微翹起。
“陛下,賈平安帶著百騎在皇城中巡查。”
“好!”
“陛下,鄂國公帶著家人來了,說是聽聞有賊子作亂,前來護衛陛下!”
李治霍然起身,目光炯炯的道:“鄂國公竟然來了?”
尉遲恭在家多年,連李治都覺得他將會老死家中,可沒想到他竟然出來了。
這是一個極其強烈的信號。
——先帝的老臣們都在支持著皇帝!
李治的眼中多了神彩,“令鄂國公來見。”
他轉身看著禦座,冷笑道:“你還在等什麼?”
“陛下,長孫相公求見!”
李治仰頭,“好。”
他不可抑製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晚些,尉遲恭到了。
“鄂國公依舊未老!”
李治一句話就打消了尉遲恭的顧慮,他行禮道;“老臣前來聽從陛下差遣!”
“好!”
於是長孫無忌進來時,就看到了當年的老戰友尉遲恭。
他行禮,“有人得意了些,老臣剛令人去敲打。”
李治笑的很是羞澀,“舅舅辛苦了。”
長孫無忌抬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知曉自己看錯了這個外甥。
這羞赧的微笑不過他的麵具罷了。
這不是個怯弱的帝王。
“老臣不敢!”
他隨即告退。
走出大殿,一直陰雲籠罩的天空突然破開,一縷陽光斜照下來。
長孫無忌緩緩而行。
走了不知多久,他緩緩回身。
他的外甥、大唐皇帝陛下李治就站在殿外,身邊是按著刀柄的尉遲恭。
陽光籠罩著宮殿和皇帝。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