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林都督府,這裡是鐵勒同羅部的地盤。
一個小小的土城便是同羅部的據點,在這樣的天氣裡,這裡就是牧民們的天堂。
肯夫約在土屋裡烤火,一些貴族在邊上站著,交頭接耳。
肯夫約抬頭,臉上被牛糞燃燒熏的有些黑紅色,“普哈說沒了糧食,讓咱們給一些,可我們的牛羊卻也不多。可若是不給,拔野古部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季。都是鐵勒人,你們說該如何辦?”
一個貴族歎道:“唐人有句話,雪太大了,每家每戶都隻負責自家門前的雪,我們的牛羊若是給了他們,多少人會熬不過這個冬天?到時候普哈可會給我們援助?”
“多半不會給。”
“唐人也不見動靜,可見沒把咱們當做是自己人。”
“是啊!拔野古部好歹當年也是最早投奔他們的部族,一直忠心耿耿,卻不得安撫。”
“若是這般,我們為何歸附唐人?”
“就是,不如自立,還自由自在的。”
肯夫約微胖的臉上露出了譏笑,“自立?薛延陀便是前車之鑒。在這塊地方,要麼強大,要麼就隻能依附強者。唐人至少不會剝削咱們,若是換了突厥人,咱們的日子會更艱難。”
一個貴族憤怒的道:“那我們為何不聯手起來,建立一個大大的汗國。”
有人說道:“唐人會來的。”
那貴族指著外麵,,“唐人何在?”
……
風雪停了幾日,唐旭帶著麾下,卷帶著賈平安已經靠近了龜林都督府。
隨行的文官,也是此行主持安撫工作的參軍朱備下馬,前方已經有人在艱難的生火。
“都是隨行撿到的牛糞,將就些吧。”
唐旭的臉凍的發青。
“我覺著不錯。”
因為牛糞沒徹底乾透,所以幾次都沒引燃。
“廢物!”朱備此行要安撫同羅部,壓力極大,所以火氣也不小。
幾個生火經驗豐富的老卒過去也無濟於事,朱備終於憋不住了,罵道:“不會拿衣裳點?”
這是慣例,在野外缺乏引火的東西時,可以撕扯一段衣裳來引火。
但這個天氣……
眾人看看烏雲密布的天空,都有些發怵。
“無用之極!”
朱備開始撕扯自己的衣裳。
“不用了。”
他抬頭,見是賈平安,就氣笑了,“難道你還能用口水引火?”
這是遠離大唐幾千裡的地方,什麼溫文爾雅都沒用,溝通最好的法子就是大聲呼喊,不滿意就喝罵,打架都行,就是彆溫文爾雅。
“也許能試試。”
賈平安是戴罪之身,自然不能擺譜。
他摸出個瓷瓶來,“閃開。”
幾個老卒閃開,賈平安倒了些液體在牛糞上,矜持的點點頭,“再試試。”
“火油?”
一個老卒歡喜的問道。
賈平安點頭。
火終於燃起來了,一口銅鍋被架上去,隨即弄了雪在裡麵加熱。
唐旭讚道:“武陽伯你這是有備無患呐!”
“當然。”賈平安看了朱備一眼。
此行他必須立功,但朱備此人有些孤傲,而且脾氣不好,很難溝通。
若是能齊心協力……這事兒賈平安還是有些把握的。
朱備的麵色稍霽,但依舊是孤傲模樣。
馬丹!
這是軟硬不吃啊!
賈平安給了唐旭一個眼色。
二人到了背風處,賈平安低聲道:“此事朱備準備怎麼弄?”
朱備尋了唐旭議事,卻避開了賈平安。
“說是見機行事,用誠意打動肯夫約。”
賈平安歎息。
此刻該有人問:先生為何歎息?
雖然不是曹孟德,但賈平安還是希望出現個捧哏的。
“小賈你有話就說。”
這個捧哏是梗人的專家。
賈平安苦笑道:“他們不是大唐人,此刻他們的腦海裡想的都是什麼?都是咱們坐在屋裡,有火烤,有美滋滋的羊湯喝,還有大餅,浸泡在羊湯裡,那味道……”
周圍一陣吞咽口水的聲音。
賈平安回身。
馬丹!
連朱備在內,十餘人就站在後麵。
這一路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吃乾糧,嘴裡早就淡出鳥來,聽到賈平安這話,誰還忍得住?
朱備黑著臉,“有話直接說,無需遮掩。”
你早點表態何至於此?
三人蹲下,賈平安說道:“拔野古部有野心,這個對吧?”
朱備點頭,“拔野古部的首領普哈半年前被薑都護當著眾人嗬斥,於是不滿,回過頭就想蠱惑同羅部的肯夫約。所謂的無糧,弄不好就是普哈弄出來的鬼。”
這不就是主動上演悲情戲嗎?
你不搭理,他就尋個流量大的地方咆哮,隨後弄的人儘皆知。
這等事兒後世太多,反轉也多,以至於吃瓜眾都得小心翼翼的,一開始就站隊的人越發的少了,不然回頭就翻車。
“肯夫約此人如何?”賈平安問道。
朱備麵露凝重之色,“此人頗有些威望。”
也就是說,安撫肯夫約是必須的。
“我懂了。”賈平安在路上就想了許多,“此事我以為用普通的法子怕是無法打動肯夫約。”
朱備點頭,“這也是我頭疼之處,可不論如何也得安撫了肯夫約,穩住鐵勒各部。”
這一去,弄不好就是受氣包。
“我在想,要不……咱們弄些彆的法子?”
“什麼法子?”
賈平安微笑著……
……
他們到達了同羅部的土城外。
“唐人來了!”
站在城頭上警戒的軍士激動的渾身顫栗,“唐人來了!”
在這個謠言四起的時刻,唐軍的到來就是鎮定劑。
城門打開。
五百餘騎緩緩而入,最前方的三騎,賈平安和唐旭無事,但……
“這是……”
出迎的肯夫約看到一個被綁在馬背上的文官,不禁詫異。
唐旭想說話,卻想起小賈說自己的什麼技不過關,就閉嘴。
賈平安麵色慘白,“這是燕然都護府參軍朱備。”
“為何如此?”
就等你問啊!
賈平安神色悲痛的道:“咱們這一路帶著許多大車,誰知向導帶錯了路,許多大車陷進了水裡……”
一個貴族不禁歎道:“在這等時候,能找到方向的便是最好的向導。”
“朱參軍也陷入了進去,被救了出來,隨即發燒,我們本想送他回去,可……”賈平安黯然,“可朱參軍卻說……陛下在掛記著鐵勒部,陛下的掛記就是我的使命,就算是爬,也要爬到這裡。後來,我等便把他綁在馬背上,以免落下。”
接下來……
程序!
草泥馬!演員呢?
賈平安想罵人。
朱備此刻各種膈應,但好歹路上演練了幾次,就努力抬頭,目光迷離的喊道:“救他們!去救同羅部!”
他本就瘦削,那張臉又特地被凍過,頓時看著就是奄奄一息的模樣。
唐旭低頭哽咽。
老唐,你特娘的隻知道吸鼻子,這個怎麼行?
總導演賈平安心中微歎。
最終的一切還得靠我!
他深吸一口氣,“朱參軍擔心同羅部饑餓,但凡醒來,便催促我等趕路……而他,卻幾度垂危。”
此刻需要演技!
朱備想吐血,但依舊虛弱的道:“糧食!糧食!”
後續的大車緩緩而來,帶來了珍貴的糧食。
“本來也帶了給拔野古部的糧食,可……可路上大部分大車都陷進了河中,七百餘騎兵死了數十,還有許多被凍傷的,完好無恙的就剩下了這些。”
賈平安的臉頰在微微顫抖著,淚水緩緩滑落。
悲傷,而不悲痛。
那種對同袍的感情迸發的情緒讓人為之震撼。
那些貴族默然。
小賈的手段果然厲害,我遠遠不如……唐旭被賈師傅的演技驚豔到了。
“進城。”
本來還有些小節目的,比如說訴苦,現在都沒了。
沒看到大唐都派人送來了糧食?
而且為此還損失慘重,這份情義難得啊!
有貴族給人使眼色,隨即有人靠攏過去,假裝不小心撞到了朱備,手中的尖銳東西捅了朱備一下。
朱備被尖銳的疼痛刺激的想蹦起來。
——此去說不得會有人試探,朱參軍,要穩住,斧鉞加身不動容,就算是有人用刀子砍,你也隻能虛弱的回應。
朱備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是垂危了!
此人回去稟告,貴族又稟告給了肯夫約。
看來……不假啊!
而賈平安早就安排了人觀察這些情況,隨後有軍士靠近,低聲道;“剛才有人捅了朱參軍一下,朱參軍就抖了一陣子。”
然後索然無味。
好,肯夫約果然也不是好鳥!
賈平安覺得自己的安排果然不多餘。
晚些安頓了下來,賈平安三人竟然得了三間屋子,堪稱是優待中的優待。
“給朱參軍的屋裡生火。”
唐旭一臉凝重的模樣。
“燒開水,把薄被烤乾了。”
賈平安卻是急不可耐的模樣。
嘖嘖!
我這還有得學啊!
唐旭不禁反省著自己的演技。
晚些有人送來了半邊羊,竟然沒硬,可見是剛殺的。
“熬煮羊湯。”賈平安歡喜的吩咐道,然後拱手,“多謝了。”
這喜悅發自內心,讓人不禁心情愉悅。
這人回去稟告,“唐人歡喜的不行,急匆匆的熬羊湯,隻是生火的本事差了些。”
肯夫約點頭,“唐人如此……我卻不好說話了。”
眾人默然。
……
羊肉被切塊丟在水裡熬煮,漸漸香味四溢。
“外麵沒人了。”
唐旭進來,蹲在火邊伸手去烤,“朱參軍。”
“哎喲!”
朱備趴在木板弄成的床上,“看看我的屁股,特娘的被人紮了一下。”
唐旭過去扒拉了幾下,“還好,就是一個小口子。”
“草特娘!”
朱備側身躺著,“我本忍不住想蹦躂一番,幸虧想到了武陽伯的交代,否則此事就麻煩了。”
唐旭搓搓手,喜道:“若是咱們按照原先的法子,肯夫約定然會不冷不熱的。可咱們不能長久停在此地,隻能無功而返。”
朱備彆過臉去,“我自大了,此次多虧了武陽伯。”
這時外麵傳來了嘈雜,賈平安和唐旭出去查看。
一隊牧民趕著一群羊來了。
我去,這是要乾啥?
唐軍五百餘人,都被安置在附近,此刻都出來了。
“這是……”
數十頭羊被趕過來,為首的貴族拱手,“大唐能舍命為咱們送糧食,咱們難道就是小人?這些羊隻管拿去宰殺了,給兄弟們吃。”
這些羊到了來年春天便是牧民的寶貝,可此刻他們卻笑著送了來。
等人走後,那些唐軍將士齊齊看著賈平安。
這才剛到了同羅部啊!這看樣子竟然就不用安撫了?
唐旭進了屋裡,把此事告訴了朱備。
“不用安撫了?”
唐旭用力點頭,“那些人看著都被感動了。”
我……
那我還來這裡作甚?
朱備不禁苦笑了起來。
……
第二日,賈平安就去和肯夫約會麵。
“這是大唐武陽伯,從長安而來。”
通譯在介紹身份。
賈平安一臉誠懇。
難道是大唐皇帝陛下得知了鐵勒的困境,所以才派來了使者嗎?
燕然都護府的薑協總是說自己的祖先是漢末名將薑維,而且異常粗暴,但凡不滿意就會懲治。按照他們的推斷,此次薑協依舊會用暴戾的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
可來的卻不是大軍,而是長安的使者。
這……
肯夫約雙眼含淚,“陛下萬歲。”
這是什麼意思?
賈平安不知他為何就莫名其妙的喊陛下萬歲。
難道是因為朱備的演技太好了,以至於他依舊在感動?
那不能吧。
肯夫約若是這般多愁善感,哪有資格做同羅部的首領?
那麼他的感動是為何?
這個猜測不對,應對就容易出問題。
他心中所想,臉上卻維持著誠懇的模樣。
肯夫約見狀不禁越發的感動,“陛下竟然派了使者來,這是對鐵勒的關懷。當年我等為了先帝修建參天至尊道,值了!陛下啊!”
通譯覺得見鬼了,為了掩飾自己的震驚,就趕緊偏頭給賈平安翻譯。
“武陽伯,肯夫約說陛下竟然派了使者來,這是對鐵勒的關懷……”
他竟然以為我是從長安來的使者?
可我隻是個戴罪立功的小透明啊!
他依舊看著誠懇,通譯不禁暗讚:武陽伯果然是遇事不驚。此行若是靠著朱參軍的謀劃,此刻大夥兒定然還在被冷眼以對。
他深深的看了賈平安一眼,暗自揣測,難道陛下是用流放的名義,把武陽伯安排到了這裡,給那些叛逆一擊嗎?
賈平安微笑道:“陛下一直在掛念著鐵勒諸部,我臨行前,陛下說了,鐵勒諸部從內附以來,一直對大唐忠心耿耿,這樣的忠心耿耿就該嘉獎,所以我帶來了陛下的善意,也帶來了你們緊缺的糧食,希望同羅部永遠和大唐是一家人。”
肯夫約起身,鄭重的道:“同羅部永世都是大唐人。”
妥了!
此行的任務完成大半,但賈平安知曉憑此想回長安還不夠。
但他還有後手。
此行第一任務是安撫同羅部,第二個任務……
記得都護薑協當時殺氣騰騰的道:“拔野古部……要讓他們以後聽到大唐之名而喪膽!”
這個任務他交給了另外的將領,但賈平安蠢蠢欲動的準備截胡。
若是不截胡,他何時才能回長安?
我的長腿妹子,我的娃娃臉!
賈平安笑吟吟的和肯夫約進行了友好的談話,賓主之間氣氛友好,達成了多項共識。
“如此我們就不叨擾了。”
告彆時,賈平安提出了回去的要求。
他們來到了這裡,這才待了一天就準備回去,這份心……這就是沉甸甸的關懷啊!
肯夫約走過來,冷哼一聲,賈平安有些不解。
啪!
肯夫約把手搭在賈平安的肩背上,示意他照做。
二人勾肩搭背的走出了房間。
這是哥倆好啊!
賈平安這才明白了肯夫約的用意。
是個講究人!
“最少住三日!”肯夫約板著臉道:“你們的身體還沒從寒冷中恢複過來,不該這般急匆匆的趕路,這是對同羅部的不尊重,也是對我本人的極大不尊重,這是認為同羅部和肯夫約舍不得那些牛羊嗎?來人!”
有人上前,肯夫約吩咐道:“從今日起,每日宰殺五十隻羊,給我們的兄弟享用。”
呃!
五十隻羊,在這個時候也是大手筆啊!
肯夫約……好兄弟!
但他的謀劃怕是來不及享受羊肉了。
肯夫約把賈平安等人送了出去,馬蹄聲響起,右側有兩名唐軍騎兵在數名同羅部騎兵的簇擁下來了。
“武陽伯!拔野古部出兵了。”
乾得好!
這是賈平安的安排,讓麾下報個假警。
這二人的演技堪稱是無懈可擊,那憤怒和焦慮,表情富有層次感,就算是專業演員來了也隻能甘拜下風。
賈平安回身,“我的兄弟,烽火已經點燃,我無法享用你的好意,但……當你去到長安時,相信我,你隻需報上我的名號,你將會得到最好的一切,以及我的熱情接待。”
肯夫約先是一驚,接著就怒了,“普哈竟然敢如此嗎?”
“是的,野心家總是喜歡如此。”
賈平安吩咐道:“去告訴兄弟們,集結,我們將去討伐叛逆。”
兩個報信的騎兵下馬,其中一人靠近,低聲道:“武陽伯,普哈真的出兵了。”
臥槽!
賈平安不禁楞了一下。
然後大喜過望。
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老天要讓他賈平安立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