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費奎的喊冤申辯書就進了門下省。
內侍省!
作為四名頂級大佬之一的夏靜坐在榻上,身前一個炭盆燒的很旺,卻沒有一點煙氣。
他緩緩捋著胡須,微白的臉漸漸多了紅潤,一雙細長的眼中多了冷色,“費奎的奏疏進了門下?”
炭盆對麵的內侍微微低頭,“是。”
夏靜搓著保養的很好的雙手,輕笑道:“上次咱想謀邵鵬,是那賈平安出的手吧?”
內侍抬頭,臉上的笑容恰到好處,驚訝中帶著敬佩,“夏內侍竟然還記得?就是那賈平安。”
“小崽子,這等諂媚的話對咱無用。”夏靜嗤笑道:“這些話當年都是咱說過的,你說了……味同嚼蠟。”
內侍赧然道:“咱不會說話,隻能這般,沒想到還是被夏內侍看破了。”
“這些……都是咱玩剩下的。”夏靜低頭看著自己白淨的雙手,“明靜帶著人去查費奎,這是想立功,想以此擋住咱對他的謀劃。可沒想到卻事有不諧,那費奎自然不肯背著個貪腐的名頭為官……
背著這麼一個名頭,他以後還怎麼升官?所以他不鬨就是心中有鬼!不管真假好壞,費奎必然要鬨一場。”
內侍笑道:“那明靜本想立功,誰曾想卻弄巧成拙,這下夏內侍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見絲毫煙火氣。”
夏靜覺得手心暖和了,就反轉手,讓手背在炭火上方緩緩取暖,嘴角微微翹起,“奏疏進了門下,隨後是中書,晚些就會到了朝中。最遲下午,明靜就會被召回。”
……
東市。
賈平安站在一家店鋪之前,說道:“費奎的舅子四年前就在東市賣飯食,學的還是彆人。當初是兩口子,他做飯,娘子拉著車在市場裡販賣,掙錢是掙錢了,可卻掙的不多。三年前他的生意就好了許多,人稱物美價廉。”
店鋪外麵圍了不少人,都在等著裡麵的飯菜。
得了飯菜就蹲在邊上,或是站在邊上吃,吃完把碗筷還回去。
這便是大唐版的快餐。
你要說偷碗筷……誰這般沒品的話,會被大夥兒捶死。
“去,買幾份來。”
賈平安蹲在對麵,若非腰間佩戴了橫刀,看著就和盲流似的。
明靜蹲在他的身邊,低聲道:“奏疏下午就能進宮……回頭陛下定然會勃然大怒。武陽侯……”
你可是有遺言要交代?
“啥?”
賈平安覺得應當是:若是我被趕到最慘的地方去乾活,請一定要記得拯救我,至少請武昭儀出手,讓他們彆欺負我。
明靜很傷心,“我買了好些首飾衣裳,還有其它彆的,早知道就彆放在宮中了。武陽侯,回頭還請你去求了武昭儀,讓她那邊去個人,把我的東西都取出來……”
賈平安不解,“取出來乾啥?你去洗衣服,哪還有把玩那些東西的機會?”
是啊!
明靜想哭,“可總比留給那些人強!”
“再說……”她深吸一口氣,“說不定我何時又出來了。”
“等你出來,首飾黯淡無光,衣裳全都廢了……”
“你會不會安慰人?”明靜怒了。
“那要不……”賈平安想了想,“把那些東西送我吧。回頭你出來,百騎貸免息。”
“你做夢!”
明靜差點就蹦了起來。
“飯菜來了。”
打飯的來了,大夥兒一人一份,吃的很是嗨皮。
明靜端著吃的很凶,賈平安問道:“你吃那麼厲害作甚?”
明靜嘴裡含著食物,含含糊糊的道:“以後怕是沒得吃了。”
“那你現在吃了,豈不是更傷心?”
明靜的胃口迅速萎縮……
“這菜普通,可這餅真的好吃。”
“是啊!這餅味道不錯。”
連賈平安都覺得不錯。
吃完後,包東讚道:“果然是物美價廉,值當!”
程達擦擦嘴,“我在想,要不回頭來這裡吃飯?”
他感到了一股殺氣!
殺氣來自於明靜!
我……
我喜歡女人!
程達在哆嗦。
“一群蠢才!”
賈平安想哭!
作為著名的美食家,什麼麵粉能做出什麼樣的餅來,他了如指掌。
這家的菜真心不怎麼樣,可架不住餅好啊!
他吩咐道:“明靜。”
明靜沒精打采的,“何事?”
“你帶著兄弟進去,記住了,一進去就要控製梁大。”
梁大就是費奎的舅子。
明靜抬頭,“什麼意思?”
賈平安繼續吩咐,“包東,你帶著人徑直去後院,看好倉庫。”
“雷洪!”
明靜覺得殺伐之氣一下就起來了。
“雷洪帶著人去拿賬簿,其實拿不拿都無所謂,不過拿了吧。”
眾人應命。
程達,“我呢?”
“老程你帶著兄弟在外麵維持秩序。”
賈平安看著明靜,“一口咬死這麥粉不對,記住了?”
明靜點頭。
然後,賈平安揮手。
明靜沒動。
我特麼!
若非明靜是女人,賈平安一腳就踹出去了。
“等菜呢!”
明靜帶著人衝了進去。
“百騎辦事!”
裡麵打菜的夥計楞了一下,明靜目光轉動,盯住了在後麵數錢的男子。
“梁大!”
男子抬頭,油光水滑的臉,笑吟吟的道:“何事?”
“拿下!”
明靜昂首,但還是多想了一下。
賈平安讓我動手,這是想讓功勞給我。可若是再查不出問題呢?
那我真的死定了。
梁大被拿下,夥計們都慌了,有百騎喊道:“都蹲在,蹲下!”
食客們旋即給隔離開來。
“這是乾啥呢?”
有人探頭看了一眼。
“說是百騎辦事,看看那個……那個是宮中的中官呢!看著真白淨,胸脯好大,可見操練的厲害。”
明靜聽從了賈平安的建議,漸漸的開始放開凶。日積月累,熟悉的人都適應了,可外麵的人卻覺得她的胸肌很凶。
雷洪衝過去,在櫃台那裡一陣尋摸,“找到了。”
賬簿尋到了,明靜拿起看了看。
“價錢沒問題。”
一個百騎進來,低聲道:“武陽侯問是否都是低價進貨。”
“是啊!”
明靜點頭。
“武陽侯說若是低價進貨,馬上查倉庫,看看麥粉的好壞。這麥粉的好壞價錢不一樣……”
明靜瞬間就明白了。
“是啊!他進的麥粉好生便宜,就是最便宜的那等。”
雷洪過來看了一眼,“這等麥粉裡麵摻雜了許多雜物,灰撲撲的,隻有窮人家中才吃。”
“可我們先前吃的餅卻是上等麥粉做的。”
艸!
明靜渾身顫栗。
老娘找到了!
“為何拿人?我做生意規規矩矩,百騎為何拿人?”
梁大在喊冤,突然喊道:“我想起來了,我姐夫說最近百騎在針對他,你們……你們這是公報私仇!”
明靜在笑。
包東從後麵來了,拎著一袋子麥粉。
“打開!”
袋子打開,明靜抓了一把麥粉出來,“這麥粉多少價錢?”
梁大麵色一變,雷洪看了一眼,篤定的道:“這是上等麥粉,比他進貨的價錢貴一大截!”
明靜仰天一個哈哈,“你這賣的餅乃是這上等麥粉做的,進貨的價錢卻是最差的那等麥粉。梁大,我來問你,誰平白無故會虧本賣給你?誰?”
她想通了所有,見梁大麵色慘白,就更篤定了,“你這些麥粉從何處而來?可要我令人去問問進貨的那家嗎?”
梁大跪地,“是……是我姐夫……”
明靜冷笑道:“你姐夫把好麥粉弄到你這裡,換了那等差的回去,可憐那些兄弟,吃的餅都是最差的。錢都被你們給掙了!”
如今的大唐不缺糧,所以供給軍中的麥粉自然是上等貨色。
包東低聲道:“此事不可在外麵說。”
明靜點頭,“我知道。”
“帶了回去。”
她隻覺得心中的擔憂和難過都全數消散,整個人從未這般輕鬆過。
本來身處絕境,都準備回宮了,可沒想到事情竟然峰回路轉……
多虧賈平安看穿了此事,卻把立功的機會讓給了我。
他雖然平日裡動輒針對我,可那是為了避嫌,讓人以為我和他之間有矛盾,如此就能避開邵鵬因為照顧百騎被召回宮中的弊端。
其實,這人真的是夠意思啊!
她走了出去,就見賈平安蹲在對麵,看著左邊。她順著看過去,一個胡女在跳舞,那屁股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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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這幅度,若是敬業看到了,定然驚為天人!”
……
內侍省。
夏靜處理完了手中的事務,抬起頭,有人跪坐在他的身後,夏靜靠在此人的背上,閉上眼睛,渾身放鬆的歎息一聲。
“夏內侍。”
夏靜深吸一口氣,有些厭倦的道:“又是何事?”
早上那個內侍進來,“午時到了。”
普通人一日兩餐,不差錢的人看情況,有的熬不住餓,中午也會吃一頓。
宮中自然規矩森嚴,說一日兩餐就是一日兩餐。但那隻是針對普通人,皇帝三餐,甚至晚上還有宵夜。而夏進這等內侍省的大佬,一天吃十頓都沒人質疑。
“嗯……”夏靜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來一碗餺飥吧,少一些,讓他們多放些醋。”
“是!”
內侍去了,夏靜靠著那人,緩緩的道:“要緊的事,門下和中書都會及時處理。不要緊的事,他們就喜歡拖,最好有人去求他們,給些好處……去問問費奎的奏疏到哪了?”
“是!”
背後失去了依靠,夏靜坐直了身體,定定的看著虛空。
“夏內侍。”
飯菜來了。
一碗餺飥,醋的味道很明顯,讓夏靜不禁吞咽著口水。他攪拌著餺飥,嗅著香味,漸漸多了胃口。
到了他這個年齡,吃東西不再狼吞虎咽,不是因為身體的緣故,而是因為覺得沒必要匆忙。
吃了一半時,他的胃口大開。
“夏內侍。”
去打探消息的內侍來了。
夏靜放下筷子,“奏疏到哪了?”
內侍說道:“奏疏到了中書。”
夏靜點頭,接著緩緩吃了餺飥。
“咱眯一刻鐘。”
門被人關上,還充斥著餺飥味道的房間裡,夏靜的呼吸漸漸平穩。
中午眯一會兒,不一定要睡著,隻需迷迷糊糊就好。一會兒的功夫,整個人就覺得重新來過,就像是充電一樣。但彆睡太長,一刻鐘左右最好,半個時辰以上人會萎靡不振,昏昏沉沉。
夏靜最珍惜這個時間,手下的人也知曉,所以不會有人來打擾。
“夏內侍。”
正在迷迷糊糊的夏靜清醒了,那股子火氣一下就衝了起來,“何事?”
沒有急事那些人不會驚擾他。
門被推開了,一個內侍進來。
“夏內侍,奏疏進來了。”
這是夏靜特彆要求的,他點頭,“弄溫水來,多一些。”
中午吃餺飥有些鹹了,此刻他覺得口乾舌燥。
晚些喝了幾杯溫水,他起身,“去看看。”
一路緩緩而行,他微笑道:“百騎是個好地方,你等看看,邵鵬當初犯錯,本該被處置,可陛下卻讓他去了武昭儀那裡,由此可見百騎的分量。若是這個職位是咱們的,那能換來多少好處?”
對於一部分內侍而言,什麼家國天下對他們來說就是個陌生的概念。
好處才是王道!
“去看看。”
快到時,夏靜止步,叫人去打聽消息。
殿內,李治正在看著這份奏疏。
“明靜衝動,無謀!”
李治冷著臉。
王忠良心中一驚,“陛下,這是……”
李治丟下奏疏。
王忠良往日不敢乾政,但皇帝扔下了奏疏,就說明此事他能乾涉。
王忠良撿起來,彎腰看了,抬頭,“陛下,明靜此事卻是衝動了。不過卻是一片公心。”
李治點頭,“朕便是這般想的,不過她此次做事太過肆無忌憚……”
“陛下,內侍省夏靜求見。”
李治點頭。
王忠良退到了邊上,心中想著明靜這事兒。
邵鵬倒黴被召回,隨即皇帝就派了明靜去接班。明靜此人王忠良也不大熟悉,隻知道是皇帝信任的人。
這人看著皮膚白嫩,對他也算是恭敬,所以王忠良頗有些好感。
但奏疏上說了,昨夜明靜帶著百騎破門而入,在費奎家折騰了許久,說他貪腐。可最後卻查無實據……
這事兒就麻煩了。
費奎的奏疏就像是炸彈,一下炸的明靜外焦裡嫩。
關鍵最近夏靜一心就想把明靜拱掉,磨刀霍霍,就準備下刀。
可夏靜還沒動手,明靜竟然就自爆了……
你特娘的丟不丟人呐!
王忠良覺得太可笑了。
夏靜進來,行禮後說了一些內侍省的事兒,最後看似平靜的道:“陛下,內侍省不少人說有人想立功想瘋了,不擇手段尋了官員下手。奴婢擔心此事影響內侍省的聲譽……”
李治看了他一眼,知曉這是傾軋。
作為帝王而言,最開始他希望宮中各處都能同心協力,少折騰。
漸漸的他才發現,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爭執;但凡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傾軋,於是他就拋棄了原先的想法,冷眼旁觀著,若是過火了,或是自己心中不滿意的人得意了就伸手。
這種操縱的感覺很爽,以至於他不再對某些事情發表看法,而是任由下麵的人去爭執,去傾軋。他隻負責看戲,在關鍵時候伸手拍一巴掌,抽自己不滿意的那人。
“奴婢聽聞明靜在外麵喜歡采買,這等最易讓人誘惑。”
明靜喜歡買東西的事兒李治早就得了消息,開始他也有些惱火,可等問了武媚後,才知道買買買隻是女人的一個天性。
想讓人乾活就得軟硬皆施,一味威壓不妥,所以李治就睜隻眼閉隻眼。
這等事兒平日他可以不計較,等要懲治此人時,拿出來就是現成的證據。
——雉奴,世間從未有儘善儘美的臣子,每個臣子都有私心,作為帝王不需要去斬斷他們的私心,那會讓你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你需要冷眼旁觀,那那些私心都記下來。此人有用你就用,那些私心彆管。此人若是無用,或是阻礙了你,那就把那些證據拿出來,拿下他!
先帝在廢掉太子後,痛定思痛,親自教導他。各種治國之道,各種君臣之道都事無巨細的告訴了他。
這便是帝王。
李治淡淡的道:“朕知道了。”
先帝說過,不要讓臣子知曉你的喜好,不要讓他們知曉你在想什麼!
但凡被他們知曉了這些,帝王就再無半分隱秘。
而透明的帝王也同時失去了威嚴。
他的神色平靜,但夏靜知道,越平靜的皇帝越惱火。
他剛想告退,外麵來了內侍。
“陛下,百騎明靜求見。”
李治淡淡的道:“讓她來。”
夏靜心中一哂。
明靜這是來請罪的吧?
她本就無功,在百騎無功就是過。這陣子他正在組織人就此事對明靜發動進攻,準備拉她下來。
可明靜自己犯蠢,為了立功竟然半夜闖入官員家中。
查出來了就是功勞,查不出,就是為了功勞而肆意妄為。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今日她能為了立功而肆意妄為,明日她是否敢為了立功或是為了些彆的乾出些讓人瞠目結舌的事兒來?
這便是自作孽。
咱……等著看。
明靜進來。
行禮。
抬頭。
王忠良在看著她,覺得這人真是自作孽。
夏靜在看著她,那雙白皙的手交疊在小腹前……
“陛下,奴婢剛帶著人查獲了右衛倉曹參軍費奎貪汙錢糧一事,人贓俱獲……”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