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平章和老人在書房喝茶。
邊上有幕僚在寫奏疏。
“……想我家從前隋至今,何等的功勳?可從先帝始,便把我等視為對頭,多番打壓。楊公,可還記得先父嗎?”
盧平章冷冷一笑。
老人唏噓道:“如何不記得?你父親才華橫溢,功勞不小,可也就是得了個郡公。郡公就是個虛頭巴腦的玩意,好在給了不少田地錢糧,否則李家真是個白眼狼。”
“不隻是這個。”
盧平章雙手握拳,極力忍著怒火。
“當初先父支持了隱太子,可支持隱太子的人何其多?彆人無事,先父為何被冷落?以至於鬱鬱寡歡,早早便去了。他們以為我不知曉此事的根源,不過是覺著先父兵法了得,擔心先父造反罷了……李家,不當人子!”
隱太子,指的便是李建成。
老人駭然,放下茶杯問道:“你是說……當初先帝壓製你家是為了這個?”
盧平章點頭。
玄武門之變的前後,大唐堪稱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各路大神輪番登台唱戲,最終還是先帝成功登頂。
盧平章的父親當初是開國武將,可謂是文武雙全,可從龍之心太過熾熱了些,竟然投靠了李建成……
當時的小圈子還未成型,所以大夥兒都是孤魂野鬼。
但在這個時候,他的站隊卻激怒了先帝。
站隊並不能影響先帝的判斷,比如說當初許多人都站在了隱太子這邊,玄武門之變後,先帝大多既往不咎……
“那時候站在隱太子那邊的人何其多,先帝無法追究,隻能算了個糊塗賬,可先父卻因為是隱太子的心腹,所以被視若眼中釘……”
盧平章覺得這個世間很好笑。
“先父鬱鬱而終,隨後我便投靠了長孫無忌,借此東山再起。可長孫無忌乃是先帝的心腹,我這個算不算是吃裡扒外?哈哈哈哈!”
盧平章大笑了起來。
老人不禁感到了心寒。
“可我卻無可奈何,需要富貴,便隻能低頭……”
他回身,含笑道:“楊公,找不到盧家真正掙錢的生意,你說那賈平安會不會惱羞成怒?他一心就想把盧家的根基斷了,可若是這般輕易就能尋到盧家的根基,那我這數十年來的經營豈非是白費?哈哈哈哈!”
今日盧平章的心情極好,哪怕傳來了東市被砸了幾家店鋪也是如此。
“殺人償命,可賈平安沒有證據,他能奈我何?”
盧平章笑吟吟的說道:“楊公,午間陪老夫喝幾杯。”
人逢喜事精神爽,喝幾杯酒助興。
“再睡一個午覺,愜意之極啊!”
盧平章聽到了腳步聲,回身看去,就見家中的管事正在一臉惶然的跑來。
“為何驚惶?”
盧平章不滿的問道。
他的心中猛地生出了些陰影,但旋即就排除了那個念頭。
那些店鋪何等的重要,他既然把皇室當做是仇人,自然不肯把自家的底牌泄露出來……基本上那些權貴和門閥世家都是這般操作的。
這便是狡兔三窟。
“郎君,賈平安帶著人往西市去了。”
盧平章不滿的道:“他去西市也隻是查,難道還能尋到了咱們家的那些生意?”
東西市的商鋪多不勝數,盧家的店鋪在其中就是佼佼者,堪稱是家中能下金蛋的老母雞。
管事跺腳,“郎君,我在邊上聽他們說什麼……賬簿裡尋到了線索……”
盧平章笑道:“他尋到了什麼線索?可知曉咱們家在西市的店鋪有幾個?”
“十五個。”
盧平章呆立原地。
老人霍然起身,呯的一聲栽倒。
“楊公!”
老人在地上掙紮,強笑道:“起猛了些,來,扶老夫一把。”
盧平章麵色鐵青,“好一個賈平安,老夫都沒想到從賬簿裡尋線索。那五家店鋪和東市的生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老夫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便讓他們之間來往,可那些來往都是錢財交易,一文錢一文貨……賈平安這是如何查出來的?”
老人被扶起來,焦急的道:“老夫去一趟,他若是膽敢動手,那便從老夫的屍骸上踏過去!”
他剛邁步,整個人就不可抑製的在顫抖著。
“楊公?”
盧平章麵色一變,“屋漏偏逢連夜雨,來人,去請了郎中來。”
他轉悠幾圈,終究舍不得家中的金雞。
“賈平安青天白日的不敢動手,叫人來,咱們去西市,今日不把他打破頭,耶耶便不是盧平章!”
……
“陛下,賈平安尋到了盧家在西市隱藏的生意,帶著人過去了。”
沈丘從未想到賈平安竟然這般大膽。
“盧家的生意……”
李治揉揉額角,帶著譏諷的說道:“當初盧青雲首鼠兩端,一邊和隱太子勾搭,一邊派人來先帝那裡表忠心。
玄武門之變中……他在上躥下跳,一會兒說盧家忠心耿耿,一會兒又來先帝這裡套近乎,想套消息,可先帝何等的機敏,他的這一套行不通。
所以事後彆人能既往不咎,盧青雲卻不能不懲治。先帝太過仁慈,不肯下狠手,換做是朕,定然要讓盧家付出代價!”
沈丘心中一凜,“陛下,奴婢記得盧青雲後來也算是不錯吧。”
盧青雲本是要被削爵的,可他使出了鑽營的手段,成功抱上了長孫無忌的大腿,由此開始了一段‘傳奇之路’。
想到這裡,李治冷笑道:“說他鬱鬱而終,不過是看著那些同袍都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可盧家差了什麼?人心不足蛇吞象,以此為甚!”
但這事兒還得要處置。
李治擺擺手,“隨便他們打。”
在他看來,兩家打的再激烈也不過是鬥毆,打死幾個豪奴也不是事。
不過賈家的仆役太少了。
李治心中微動,“回頭看看可有可靠的仆役,賞賜給賈平安,至少二十戶,否則朕的武陽侯怕是要在長安城中的暗流中翻船了!”
“是!”
沈丘回到百騎,剛想帶人去觀戰。
“沈中官,賈平安不見了。”
沈丘淡淡的道:“這是怯了?”
明靜從購物車裡抬頭,眸色一緊,“怕是要出大事了。”
……
盧平章急匆匆的帶著人往西市去。
出家門往左是巷子,再往右就是大道。
“快一些!”
盧平章沒騎馬,而是選擇了乘坐馬車。
扈從的十餘人皆是好手,每個人都能以一當十。
他掀開車簾看了外麵一眼,終究覺得不自在。但他自我安慰著,隻要過了今年,賈平安自然不好計較了。
這是潛規則,否則開國那陣子牛打死馬,馬打死牛的慘烈,若是不約束一番,誰能安枕?特娘的怕是上衙的路上都會被襲擊。
所以熬過去就好了。
他坐在車裡,想著此事過後該如何行事。
“彈劾!”
盧平章的眸中多了冷意,“否則誰都以為盧家沒落了。”
所謂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這等事半步都不能退。
你要說什麼刺殺,證據拿來,沒有證據就彈劾你誹謗!
盧平章鬆了一口氣。
就在前方,兩輛馬車緩緩而來。
“避開些!”
若是沒有馬車的話,兩家人會很輕鬆的錯開,可這條巷子有些窄,需要減速避開。
盧平章往日裡也不肯走這條路,可架不住今日事情緊急。
他握緊橫刀,掀開了一些車簾,心中懊惱著。
但此刻他依舊可以騎馬掉頭。
“人的心態就是這般,既然走了這條路,就會生出僥幸心來。”
馬車的後麵開了個口子,賈平安就坐在那裡,按住了刀柄。
誰都想著他去了西市,可卻想不到這隻是調虎離山之計。
前方,盧平章從車簾裡看著兩輛馬車的情況。
沒有動靜,但能看出來馬車裡有不少人……
從車駕的狀態來看,車裡該有兩到三人。
兩輛馬車五到六人。
還行。
盧平章心中一鬆。
雙方靠近。
一個護衛看著打頭的馬車,目光掃過車簾,看到了閃光的東西。
什麼東西閃光?
首飾?
還是兵器!
侍衛剛想喝住對方的馬車……
賈平安在後麵喊道:“動手!”
他輕輕跳下馬車。
盧平章心中一凜,喊道:“殺了他們!”
噗!
對麵的馬車車簾猛地掀開,一個獨眼龍拎著橫刀撲了過來。
“保護郎君!”
十餘侍衛此刻才反應過來,拚命的往馬車邊上衝。
車夫也從身下拔出了橫刀,跳下馬車後,才發現竟然是個瘸子。
第二輛車也下來了幾個男子。
為首的是左手持刀的男子,再後麵就是個傻子,看東西呆呆的。
賈平安從後麵最後出來。
“是賈平安!”
尖叫聲中,那些侍衛都要瘋了。
“殺了他,我等便能名揚天下!”
什麼殺將,殺了殺將,我們是什麼?
人都有上進心,一句話就引發了血腥。
陳冬的刀法是在軍中磨礪出來的,沒有花招,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對手揮刀,陳冬仰頭,橫刀從他的眼睛前麵掠過,寒氣卻無法讓他的眼睛眨動一下。
可對手卻眨動了。
他往前衝去,揮刀,同時盯住了第二個對手。
郎君說過,今日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出發前郎君問過大家是否願意,不願意的在家裡等著。
所有人都沒說話。
大唐男兒,恩怨分明。
郎君對大夥兒這般推心置腹,誰不肯為賈家拚殺,那還是人嗎?
沒有高大上的理由,有的隻是男兒一諾!
男兒一諾值千金!
唰!
橫刀掠過,帶起一股子腥風血雨。
楊老大瘸著腿,一步步的小跑,有人覺得他是個菜雞,大笑著衝來。
楊老大不愛笑,冷著臉,加之肌膚白皙,壓根不像是個在軍隊中廝殺的好漢,所以他的冷漠反而被視為膽怯。
一刀,當麵之敵倒下,楊老大淡淡的道:“什麼悍勇?”
夏活左手持刀,對手見了不禁想爆笑。
他甚至輕視的把橫刀一抹,想來個梟首。
夏活的左手動了,橫刀靈活的讓人不敢置信,一刀就把對手梟首。
目光呆滯的那個大漢虎吼一聲,“都滾開!”
“這個畜生!”
賈平安罵罵咧咧的,“若是膽敢剝皮,回頭就讓你吃人肉!”
段出糧的身形一滯,旋即喊道:“讓開!”
上次殺人後,段出糧竟然想剝皮,把個賈平安給弄的想死,一頓毒打,這才把這廝的念頭給打散了。
段出糧出手,那便是橫掃的架勢。
“殺!”
橫刀一個掃蕩,三人倒地。
日!
竟然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到了此刻,盧平章才跳下了馬車,可麾下卻死傷慘重。
賈平安在護衛們開辟的通道中輕鬆走來。
“賈平安!”
盧平章在瘋狂的嘶吼著。
“你叫破了喉嚨,我也不認賬!”
這時牆頭有一雙手出來,賈平安罵道:“真當耶耶不會滅口嗎?”
那雙手消失了。
盧平章疾步而來,他的眼睛發紅,橫刀幾度換了角度。
“你不死,便是我亡!”
他想到了亡父。
先帝虧待了盧家!
他嘶吼一聲,橫刀閃電般的出手。
賈平安格擋,身體前衝,就把盧平章推到了馬車邊。
“不!”
這是力量太小的緣故,甫一交手,他就被賈平安碾壓了。
他一邊嘶吼,一邊陰毒的把橫刀撤了回來,衝著賈平安的小腹捅刺。
賈平安輕鬆的握住了橫刀,盧平章大喜,手腕用力,猛地一絞。
紋絲不動!
他低頭,才發現賈平安的左手竟然帶著一個手套。手套是用鐵環密集編製的,握住橫刀毫不費力。
賈平安看著他,輕蔑的道:“就憑你也想刺殺賈某?”
“你……”
盧平章剛開口,橫刀揮過。
他的咽喉處多了一個口子。
動脈被割斷了,同時被割斷的還有咽喉。他拚命的吸氣,空氣從口子那裡被吸入,發出了古怪的聲音。
“嘶嘶嘶……”
賈平安回身。
十餘侍衛此刻隻剩下了兩人,他們發一聲喊,掉頭就跑。
“救命!”
呼喊聲突然多了驚喜。
“救我!”
拔刀,揮刀。
堵在外麵的徐小魚和趙順輕鬆解決了對手。
賈平安看了一眼現場。
“走!”
晚些,外麵的動靜全消散了。
牆頭這才有人爬了上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
“哦!”
死了一地的人啊!
“殺人了!”
“殺人了!”
坊正帶著人急匆匆的趕到,看了現場後,不禁脊背發寒。
“都是一刀致命,好手段。”
他掀開車簾……
“是盧郡公!”
禍事了。
眾人不禁麵麵相覷。
“誰乾的?”
對麵牆上的大漢一臉我很聰明的模樣說道:“就聽到有人喊賈平安的名字。”
坊正鬆了一口氣,“權貴們互相廝殺和咱們沒關係,對了,殺了多久?”
“我覺著就幾個呼吸吧。”
這話誇張了,但也由此能看出賈平安那隊人的彪悍。
“你!”坊正指指大漢,“下來。”
“我?好好好!”
這人一看就是在家沒事做的,等他歡天喜地的跳下來後,坊正二話不說就扣住了他。
“哎哎哎!坊正,人不是我殺的,你扣我作甚?”
大漢想死的心都有了。
坊正淡淡的道:“你是現場唯一的目睹者,去作證。”
……
亂了。
西市那五家店鋪一直在等著賈平安的報複,可報複遲遲不來。
“禍事了!”
一個管事麵色慘白的來了,也不顧及什麼狡兔三窟。
“郎君被賈平安殺了!”
艸!
頓時亂作一團!
宮中,李治正在含笑聽著許敬宗說著今年的收成情況。
“長安周邊收成不錯,不過依舊有缺口……”
老許就是個乾事的人。
李治看著他,再看看李義府,心中的天平緩緩傾斜。
李義府就是他圈養的一條狗,而許敬宗卻是一個能乾的臣子。
這種轉變發生在什麼時候?
好像是從華州回來沒多久……
“陛下!”
沒等李治細想,外麵來了個內侍。
“陛下,渤海郡公被人殺了。”
賈平安!
李治幾乎不用想,就知曉此事是誰乾的!
大膽!
他呼吸一緊,想到此事帶來的後果,不禁想殺人。
“拿了賈平安!”
“陛下,臣以為不妥。”
剛才還在侃侃而談的許敬宗出手了,一本正經的道:“陛下可有證據?若是沒有證據為何拿人?想想武陽侯也可憐,立功時被視而不見,有人犯錯時卻背上了黑鍋,古人有雲,不平則鳴,臣為武陽侯鳴不平!”
長孫無忌失態的站了起來,“定然是賈平安!”
除非是皇帝想弄死盧平章,否則就是賈平安。
可皇帝要弄死盧平章隻需栽個罪名……
“現場如何?”
李義府心中狂笑,卻一臉肅然。
“說是屍橫遍野!”內侍一臉驚恐,仿佛自己親眼所見。
“多少人就說什麼屍橫遍野?”李勣冷冷的道:“難道他盧平章的排場比陛下的還大?出個家門也得要上百人跟著,若是如此,死有餘辜!”
這不是中唐,權貴們出個門前呼後擁的,排場極大。
——當有錢人和權貴們越來越講排場的時候,這個國家就危險了。
權貴們講排場,隻能說明他們的心思並未花在本職工作上,而是花在了彆的地方……比如說金錢和美人。
李勣發話,這事兒就變味了。
盧平章刺殺賈平安沒證據,賈平安反手一刀把他剁了,也沒證據。
關鍵是他還沒動用弓箭來伏擊。
小賈……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