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安從容走了。
殿內卻吵作一團。
“胡言亂語,危言聳聽,嘩眾取寵!”
一個老臣在咆哮,唾沫星子噴的到處都是。
李治看了他一眼,記得百騎給過消息,這位老臣家中頗多田地,而耕種田地的自然不是什麼佃農,而是奴隸。
佃農和主人家是雇傭關係,你不能隨意淩辱打罵,更不能克扣錢糧。
而奴隸就不同了,奴隸就好比主人家的老黃牛,讓你乾啥就乾啥,一言不合就宰殺了吃肉。
所以賈平安的話算是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一個李氏的官員也在咆哮,可他卻發現同族的兩個官員竟然麵色鐵青,一言不發。
啥意思?
李義府在攛掇……
“賈平安這是想挖根呐!”
是啊!
世家門閥和權貴的立足點在於何處?
……
“有人說世家門閥的立足點是學問,這是給他們的臉上抹金粉,他們的立足點不是什麼學問,而是……人!”
太子得知此事後急匆匆的趕來,路上卻遇到了賈平安。
“他們的祖先都是官宦,托了所謂九品中正製的福,一人為官,世代為官,漸漸的就積累起了偌大的家業和錢財。有了錢財和無儘的田地人口,他們說話的分量就不同了……”
“隨後他們聯手,號稱什麼世家門閥,十幾家,數十家大家族聯起手來,帝王都要為之低頭。”
李弘有些疑惑,“舅舅,他們為何能這般強橫?”
“因為他們有人。”
賈平安笑道:“世代為官後,他們在官場上的關係盤根錯節。聯手之後,他們能影響朝堂,他們的子弟出仕輕而易舉,有了關係網在,他們的子弟升官就和喝水般的輕鬆……
這一年年的下來,他們的勢力就像是蜘蛛網,籠罩了整個國家,這便是帝王忌憚他們的緣故……”
“而這一切的根源就來自於他們手中握著的人口。有了奴隸就有了耕種,有了耕種就有了錢糧,有了錢糧就有了去擴展自己的資本……太子要記住了,人,才是根本。”
到了後世,號稱忍辱負重,清廉如水的孤膽英雄徐階徐閣老也在老家廣置田地,最後身敗名裂。什麼清廉如水,老成謀國;什麼子孫有學問,有良好的家教,家族就會持續興盛,這話隻會引來嘲笑……所有人都知曉,田地人口才是家族興盛的根本。
“沒有錢糧資本為支撐,那些所謂的詩書傳家的家族延續不了幾代人就會轟然垮塌。太子你要記住了,流水不腐。”
賈平安放低了聲音,“他們的倚仗不是彆的,就是人口錢糧。”
老子先給你們下個爛藥,等以後……
新學會不斷擴張,從科舉的角度給你們痛擊。
隨後朝堂上不再是以家族為重的價值觀占據上風。
帝王看向世家門閥的目光中帶著戒備,會不動聲色的把他們的根基削弱……譬如說遏製土地兼並,清查非法兼並的土地和奴隸,所有田地人口都得繳納賦稅……
失去了這個底氣,世家門閥靠著學問再無這等縱橫捭闔的底氣……那時候新學崛起,世家門閥被削弱。
朝堂上就形成了一個全新的平衡。
這就是大勢!
賈平安想了許久的大勢。
李弘點頭,“舅舅回去吧。”
賈平安點頭,走了一段路回頭看,李弘竟然原地發呆。
這娃在沉思他剛才的這番話。
而在殿內,李治頗為惱火賈平安突然放炮的行徑,武媚也是如此。
“他太過衝動了些。”李治低聲對身邊的武媚說道。
“是。”武媚皺眉道:“他這是為了李敬業出頭……義氣啊!可這是朝堂,不是講義氣的地方。不過好歹有義氣不是壞事,那等無情無義的也不能大用不是……”
朕和你說那小子攪亂了朝堂,該罰。可你卻和朕說什麼這是講義氣的表現,講義氣的臣子才忠心。
這是哪跟哪?
李治氣結。
武媚也頗為惱火,想到了此事會引發權貴階層的反彈,她就恨不能把阿弟給吊起來。
這次不風乾,直接用皮鞭抽打!
吊打!
對!
就這樣!
武媚發誓這次一定不能輕易被他蒙混過關……看來不下狠手是不行了。
李治見她咬牙發狠,欣慰的道:“該關切的時候關切,該下狠心時就不能手軟。”
武媚鄭重點頭。
這次定然不會手軟。
“陛下。”
李勣起身,“臣附議賈郡公所言。”
程知節起身,“陛下,賈郡公建言中俱是對奴隸的憐憫之情,他這是要求善待奴隸,讓我等手中有奴隸的人家莫要心狠手辣……”
他看著那些文官,“大唐的官員都以道德君子自詡,為何麵對這等要求不是讚同,而是瘋狂咒罵?臣覺著這不對吧?”
梁建方起身道:“道德君子不該是憐憫世人嗎?”
“小賈沒說廢除奴隸,為何反對?”
許敬宗起身了,李治眼皮子狂跳,武媚也有些心悸。
這個心腹什麼都好,就是一張嘴管不住……
許敬宗開口了,“你要說奴隸是牛馬,可家中的牛馬誰會去無故責打?朝中還有律令,但凡宰殺耕牛就是有罪,耕牛尚且如此,為何人卻不及一頭牛?”
“小賈說人就喜歡淩虐同類,以此來尋求優越感。老夫以往不信,今日一看……果然如此。”他深吸一口氣,“所謂的道德君子不過是無臉無皮的禽獸,老夫與你等為伍……深以為恥!”
一群人漲紅著臉,就像是被許敬宗把沒穿褻褲的外褲給扒拉了下來,露出了醜陋無比的屁股,憤怒就像是火焰,最後化為口水狂噴而去。
“賤狗奴!”
“奸臣許,你這個佞臣!”
一陣狂罵啊!
風雨飄搖中的許敬宗毫不畏懼,一一批駁。
武媚淡淡的道:“陛下,他們不是不讚同,他們把奴隸當做是自己的私產,不容外人置喙。”
李治點頭,“朕知曉。”
我的私產我想怎麼處置是我的事兒,連皇帝都不能置喙。
這個才是世家門閥的風格。
所以賈平安把道理說的無懈可擊,依舊無法讓他們動容就是這個緣故。
一陣狂撕啊!
李治搖頭,覺得這是無用功。
許敬宗口角都生出了白沫,氣喘籲籲的兀自還能戰鬥。
崔建突然走了出來。
是小崔啊!
那老夫暫且歇息一會兒,回個血。
許敬宗暫退。
崔建就是既得利益者,眾人見他要發言,都很是期待。
“陛下,賈郡公之言臣……附議!”
臥槽!
世家內部生亂子了?
李義府懵逼。
他知曉崔建和賈平安交好,可在這等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崔建何德何能敢為賈平安站台?
另一個官員站出來,“陛下,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李治愣住了。
群臣都愣住了。
因為站出來的全是世家門閥的官員。
從白發蒼蒼的老人到意氣風發的中年……都是一個態度。
“賈郡公所言甚是,臣附議。”
這……不對啊!
你們不對勁!
李義府發現這些官員要麼神色木然,要麼一臉悻悻然……
這是何意?
帝王作為最大的奴隸主實際上不喜歡下麵的人蓄奴,因為每一個人口都是一個納稅點,更是一個潛在的兵員。
但既得利益者群體太強大了,他也隻能忍著。
現在他們竟然主動低頭……
那還等什麼?
“如此,可為永例!”
皇帝一錘定音,隨即許敬宗親自出手來擬定敕令……
今日群臣雲集,這份敕令若是過了,誰敢反對?
李治很歡樂,晚些群臣散去,他發現皇後有些不對勁。
“此事……不對。”
武媚狐疑的道:“那些人為何讚同?”
“從他們讚同開始,朕一直覺著心中有件事,卻想不起來。”
李治皺眉。
武媚突然雙手握拳。
“陛下,那把火!”
李治恍然大悟。
“是了,那把火差點燒死了一群世家門閥的主心骨,據聞出手相救的乃是一群奴隸,那些奴隸為此被主人一頓毒打……”
黑化的帝後相對一視。
“平安?”
武媚搖頭,“若是遇到這等機會,平安會更樂意於看到他們被燒死。”
賈平安和世家門閥的恩怨可不少……
“要想做重臣,就必須要有自己的施政思路,這條思路要從一而終。賈平安的思路就是反對世家門閥,反對一切兼並之事……”
李治頷首,“由此他和世家門閥成了死對頭,不可調和的死對頭。”
……
出去的群臣中有人喊道:“老夫想起來了,那把火,那把火!”
眾人恍然大悟。
李勣剛想到了此事。
許敬宗湊過來,“小賈……”
李勣搖頭,“小賈巴不得一把火燒死那些人。”
賈平安的政治理念中,世家門閥對國家的壞處比好處更多,所以能看到一群世家門閥的大佬被燒死,他隻會歡呼雀躍。
崔建在解釋,“和改善奴隸境遇相比,他更樂意看到世家門閥被削弱。”
一個老人歎道:“這便是運。咱們受了奴隸的恩,此刻就得回報,若是我等今日反對此事,回過頭那賈平安定然會廣為傳播我等無情無義,忘恩負義……咱們什麼都能承受,就是不能承受這等壞名聲。”
……
走到宮門那裡的賈平安在哼歌。
“你就像那冬天裡的一把火……一把火……”
武順的馬車竟然在宮門外等候。
這女人……果真是牛皮糖啊!
車夫回身說了些什麼,車簾掀開,露出了武順那張嬌豔的臉。
她譏誚的道:“我在宮門處都聽聞了你今日大鬨朝堂之事,引得群臣震怒,帝王惱火。如今朝會還未曾結束你就出來了,讓我想想……”
武順捂額作思索狀。
可賈平安壓根不搭理她,錯身而過。
武順馬上放開手,大聲的嘲諷,“奴隸便是牲畜,你為奴隸說話,便是與天下人為敵,這是被陛下趕出來了吧?後續你且等著,還有你的好看。”
車夫的臉頰微顫,眸色黯然。
他也是奴隸,武氏的奴隸。
這些話如同針刺,讓他難受。
可他隻能低頭,否則武順就算是弄死他,最多報個病故了事。
每年蓄奴的人家‘因病而去’的奴隸加起來不是個小數目,各地官吏們都睜隻眼閉隻眼,壓根不管。
賈平安沒回頭給了她一根中指。
武順不知這個動作的含義,但那股子輕蔑不屑之意卻感受到了。
“賤人!”
武順冷笑,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笑。
大夥兒都不知曉賈平安今日進去放炮,可武順不同,她是皇帝的愛寵,剛才有出宮的宮人就悄然把此事告訴了她。
“賈平安為奴隸說話了。”
“這是螳臂當車。”
“他還得罪了天下人。”
所謂天下人,指的是那些官吏豪強,也就是中上階層。天下人這個詞裡不包含平民百姓。也就是說,在上層人物的眼中,壓根就沒有百姓的存在。
百姓隻是被利用階層。
也就是工具人。
而奴隸連工具人都談不上,是工具牲口。
李敬業先出手,失敗。
賈平安再出手大夥兒都能預料的到。
但他依舊失敗。
“相公們出來了。”
一大群臣子在出宮。
武順也隻能避開……沒辦法,她的身份尷尬。
她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官員在說話。
近前了。
聲音漸漸清晰。
“……那賈郡公為奴隸說話……荒謬,什麼打殘打死奴隸杖一百,徒三年。淩辱女奴的杖一百,徒兩年。奴隸有罪隻能官府來定罪,不得私下定罪動手……並嚴令天下嚴厲執法……”
“老夫以為此言可笑,可世家門閥的人卻站出來支持……”
“賈郡公好命,那場火讓他們不得不站出來支持,否則就是狼心狗肺。世家門閥什麼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壞名聲。”
“這一下多少人家要難受了,讓他們把奴隸當做是人,那是萬萬不能的,哎!”
武順愣住了。
“什麼意思?”
有宮人來接她,武順下了馬車跟著進去,等到了人少的地方就問道:“那賈平安的建言如此荒謬,竟然過了?”
宮人一怔,眸中就多了些冷色,“是。”
嚴格意義上來說她也是奴隸,但好在宮中被外臣盯得很死,所以帝王也不能隨心所欲的打殺了宮人。
可兔死狐悲……
“那個瘋子,運氣竟然這般好……”
武順喋喋不休,“奴隸便是牲畜……”
晚些到了地方,宮人要先進去稟告,武順在外等候。
宮人進去後稟告道:“陛下,韓國夫人求見……夫人看著很是鬱鬱寡歡。”
這隻是隨口的彙報,很忠心耿耿。
王忠良的眼皮子卻跳了一下。
皇後正在養胎,武順鬱鬱寡歡……為何?
李治的微笑僵硬了,淡淡的道:“告訴她朕很忙,今日就不見了。”
宮人行禮告退。
武順正在外麵期待著和皇帝的見麵……如今皇帝越發的謹慎了,每月見麵不過數次,而且也少有同時和她們母女共處的時候。
她最近琢磨了些討好男人的招數,就等著今日大展身手。
宮人出來了,武順微微昂首,邁步上了台階。
宮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陛下政事繁多,無暇見夫人,夫人請回吧。”
……
李勣回到了值房,令人趕緊去把李敬業叫來。
“阿翁!”
李敬業來了,目光轉動,盯住了馬槊。
李勣有些頭痛……這根馬槊被李敬業耍了不少回,再折騰遲早會被廢掉。
“剛才朝中議事,君臣已然同意善待奴隸。”
李敬業愕然。
李勣緩緩說道:“主人打殘打死奴隸,杖一百,徒三年。淩辱女奴者,杖一百,徒兩年。奴隸犯罪由官府定罪,主人不得擅自定了罪名……並且君臣讚同嚴厲執法,如今敕令就在審核中,不會再有阻攔。”
“此事艱難……”李敬業呼吸急促,“阿翁,可是你……”
他知曉此事的艱難,這個建議就是在和全天下的蓄奴者為敵,所以他隻能一人前行。
李勣微微一笑,“是小賈。”
“兄長……”
李敬業的眼中閃爍著淚花。
……
賈平安回到了家中。
“如何?”
狄仁傑含笑問道。
二人在前院,賈平安點頭。
可喜可賀!
狄仁傑讚道:“此事艱難,不過平安你此舉將會光耀後世……可慶賀一番。”
“懷英莫要變成酒鬼。”
賈平安無法理解這個時代的人動輒就要喝酒慶賀。
賈家如今幾十號人口,廚房每日準備的食物堪稱是巨量。
曹二精心弄了酒菜,送到了書房裡。
“此事一成,那些蓄奴者的頭頂就懸著一柄橫刀。”狄仁傑喝了一杯酒,愜意的道:“要緊的是開了個好頭。平安你對此事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標……”賈平安真心不喜歡大早上喝酒,勉強喝了一小口,就難受的不行,“我知曉許多人渣需要被嚴懲,恨不能讓他們子子孫孫都為奴隸。可不能太長了,我的目標就是……為奴三代就可為平民。”
一人為奴,子子孫孫都是奴隸,這個政策太殘忍。
“大唐籍的奴隸。”賈平安補充道。
狄仁傑笑道:“此事難,堪稱是難上加難。不過你身為所謂的既得利益者卻願意為了奴隸說話,那我又何懼之?乾!”
狄仁傑舉杯,豪邁的道:“我便為你籌謀,若是身敗名裂,我與你一起臭名昭著!”
賈平安舉杯。
呯!
輕微的聲音中,喜氣洋洋。
“郎君,有客人求見。”
賈平安起身出去。
一個黑臉男子在等候,見到賈平安時,行禮惶然道:“那日我故意推翻碳爐……賈郡公你說過此事一旦成了就放過我……”
賈平安厭惡的看著他,“和兄弟的女人偷情,你這等人無恥之尤,滾吧,從今日起,彆再讓我見到你。”
男子走後,王老二過來。
“郎君,這幾日我等一直在盯著道德坊,並未發現可疑之人,陳冬也出去十餘次,並無人盯著他。”
賈平安點頭,淡淡的道:“陳冬那日扮作是賣油郎,演技不錯。”
消息漸漸傳了出去。
到了下午,一個大漢悄然來了賈家。
“見過賈郡公。”
“你一家的奴籍晚些就會解除,另外,你那日帶著人救火……很出色。”
大漢跪下,淚流滿麵,“賈郡公為我等奴隸說話,此等大恩大德,賤奴……感恩不儘。”
賈平安平靜的道:“許多事看不慣,那就出手管一管。”
大漢突然問道:“若是那日我等救火不力,那些貴人怕是難保一命。”
賈平安看著他,“還有一隊人正在邊上等候,同樣也是奴隸。”
大漢悚然而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