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誠哉斯言(1 / 1)

“老了。”

站在殿外,李勣溫言道:“前日老夫出城,隻是騎行二十裡地老夫就腰酸背疼,終究是老了。人不能不服老,否則害人害己。看看其他人,那一批將領都老了,後續起來的也就是寥寥數人。”

“薛仁貴。”上官儀一直不理解為何老帥們對薛仁貴不感冒。

李勣看了他一眼,“薛仁貴以武勇聞名。小賈你要記住,武勇是武勇,統軍是統軍。沙場交鋒時武勇作用不小,不過統帥最該做的卻是統領大軍。”

薛萬徹也是勇猛異常,但在大規模作戰中隻能當一個箭頭使用。

上官儀碰了一鼻子灰,拱手先走了。

“李衛公和老夫誰以武勇聞名?”

李靖和李勣從不以武勇聞名,反而是以智謀出圈,最終成為了大唐屈指可數的統帥。

“大唐必須要有統帥,當大唐必須把國運交付給武人時,沒有妥當的統帥就是小兒持金過鬨市。”

當年先帝決意反擊突厥,正是李靖統籌指揮,把突厥打殘了。

“統帥的眼光不能在一城一地,而是要在一國……”李勣很欣慰,“你可知自己的長處何在?就是眼光。”

大唐現在早已不再是謀一城一地的階段了,先帝完成了這個目標,現在大唐的目標是對外。

王圓圓再度來到了兵部。

“祿東讚的身體如何?”

王圓圓說道:“說是策馬疾馳也毫不含糊。”

看來還能活一陣子。

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人傑,這些人傑對所在國影響深遠,甚至能影響一國興衰。祿東讚及其家族就是如此。

這是一個權臣家族,手腕了得。

薛仁貴記得就是敗給了祿東讚的兒子吧。

那是在……

王圓圓站在那裡,見賈平安在發呆,就乾咳一聲。

“噤聲。”

陳進法低聲道:“國公正在想公務。”

那邊彆的不行,牛肉乾美味啊!

賈平安有些懷念當年吃過的牛肉乾。

還有老白乾,烈的一批!

“不能喝!不能喝!”

賈平安搖搖頭,發現王圓圓一臉敬仰的模樣看著自己。

“知道了。”

所謂知己知彼,賈平安如今就是在了解對手。

但對手太多了,大唐的麻煩源源不斷。

“阿史那賀魯自從被擊敗後就遠遁,再沒有出現在大軍之前。”

陳進法收攏了許多資料。

賈平安在琢磨著。

突厥不好滅,曆史上他們就多次死灰複燃,直至被新興勢力給淹沒了。

也就是說,能滅掉突厥的,唯有草原勢力。

誰?

賈平安眯眼想了想。

突厥殘餘勢力一直不散,最後是被回鶻給取而代之了吧。

掃帚不動,屋裡的垃圾就不會自動消散。

最後就是大食。

大食此刻已經開始了向四周擴張,他們的使者幾乎每年都會來長安一次,朝中很樂觀的說是朝貢,但賈平安知曉這隻是一種試探。

大食非常自負,這也是他們曆史上最為強大的階段,過了這個階段……不值一提。

“安西!”

賈平安盯住了地圖上的安西。

不管是吐蕃還是突厥,又或是後來的大食,他們和大唐的交鋒之地就在安西,或是安西之外。

賈平安想了許多。

李勣今日當眾把象征著大唐名將的頭銜遞給了他,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他就得把懶散拋開,好生琢磨一番大唐的大局。

北邊還有麻煩。

契丹是個麻煩,一直想給大唐一記背刺。

……

“你舍得?”

一家酒樓裡,一群曠工的老漢在喝酒。

李勣說道:“有何舍不得?趁著我等還在的時候為他們遮風擋雨,拾遺補漏,等咱們一走,誰也顧不得了。”

程知節有些鬱鬱,“回想這一生,前半生殺人如麻,後半生蠅營狗苟,想來卻不如小賈活的快活。”

李勣溫言道:“快活與否都是過,忘了告訴你,小賈在謀劃契丹。”

程知節納悶,“契丹?一條野狗罷了,小賈為何看重他們?”

李勣搖頭,“所以你隻能為將,不能為帥。”

程知節:“……”

憋了許久,他才憋出一句話,“老夫看你是心不甘情不願。”

李勣微笑:“老夫為何不情願?”

程知節說道:“那你為何按著刀柄?”

李勣下意識的低頭,才發現自己壓根沒帶刀。

“哈哈哈哈!”程知節捧腹大笑著。

……

“李勣親自把下一任統帥的名義交給了他,陛下並未提出異議。”

李義府冷笑道:“他才多大?”

秦沙心中一凜,“相公,莫要忘記了,當年李勣等人成名時也年輕。”

“他們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李義府一怔。

秦沙說道:“相公,賈平安出戰不少了,從吐蕃到突厥,再到遼東,上次更是出海滅了倭國,這樣的人,不可小覷。”

他擔心恩主會輕敵。

“老夫知曉了。”李義府微微眯眼,“如今不好過……不好過。”

秦沙知曉他的意思,“帝後那邊對相公還是如此?”

“不冷不熱。”

李義府起身,眸中多了精光,“不過陛下離不得老夫,切記,隻要陛下還有不能直接動手的對頭,他就離不得老夫。”

秦沙低頭,“相公,要小心狡兔死!”

李義府微微皺眉,那眼睛就變成了三角形,陰鬱的道:“老夫知曉。”

李義府走了出去。

“見過相公。”

“見過相公!”

恭謹的聲音讓人心醉。

他到了皇城中。

“見過李相!”

“見過李相!”

那些官吏人人麵露恭謹之色。

老夫是一條狗,奉命咬人。咬一咬的人見人怕。

這便是威權!

李義府看著那些恭謹的官吏,隻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好似來一陣風就能飛起來。

一個官員走了過來,連正眼都不看他。

李義府莫名惱怒,從陶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卻發現是賈平安。

“好大的威風。”

賈平安覺得這樣的李義府堪稱是負麵教材。

一群微微欠身的官吏中,從容行走的賈平安顯得格外的醒目。

李義府微笑看來。

賈平安淡淡看去。

兩道目光觸碰。

撒比!

出了皇城,徐小魚問道:“郎君,李義府這般權勢滔天,你為何還要得罪他?”

“滔天?滔不了。”

所謂欲先滅亡必先瘋狂。

“趙國公。”

剛準備開溜的賈平安被抓住了。

竇德玄氣喘籲籲的追來,“趕緊,趕緊隨老夫走。”

賈平安一臉懵逼,“竇公,有話好說啊!你拉我作甚?”

竇德玄罵道:“還好說?上次老夫讓你等等,轉眼人就不見了,走!”

賈平安苦笑。

到了竇德玄的值房,賈平安看到了一箱銀子。

“看看,這便是你從倭國帶回來的。”

竇德玄拿起一枚銀錠,陶醉的道:“這便是大唐盛世的保證。”

他放下銀錠,“就在先前,有人說除非錢幣能確保銀子足量,否則不換。你以為如何?”

“不換?”賈平安搓搓手,“好事。”

啥意思?

竇德玄懵了,“好事?”

當然是好事。

這是大唐第一版銀幣,極具收藏價值,賈平安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

“我全要了。”

竇德玄看著他,狐疑的道:“賈家的財力自然不容置疑,可你全要了……小賈,這是國事,不是靠私財就能解決的。一兩銀子值一千錢,一萬兩銀子便是千萬錢,賈家怕是要傾家蕩產了吧?”

賈平安一臉糾結,顯然如此。

竇德玄歎道:“這般忠心耿耿的年輕人啊!不多見嘍。不過此次一萬兩,下一次怕是十萬兩,賈家難道還能都收了?”

“這不是長久之計。”竇德玄捋捋胡須。

留胡須乾啥?

吃個飯,喝個水弄的胡須裡全是汙垢。

賈平安拿起銀錠,“此事其實不難。”

竇德玄問道:“如何做?”

賈平安抬眸,“先把銀幣弄出來再說。”

這事兒簡單。

“老夫去尋閻立本,好歹弄個漂亮的。”

“要得!”

老閻的審美能力賈平安還是信任的。

他的事情很多。

按照李勣的安排,這幾日他去尋了幾個將領喝酒。

這事兒有些犯忌諱吧?

賈平安覺得老李昏庸了。

但李勣很是堅定的道:“隻管去。”

等他走後,李勣撐著案幾起身,“老了。”

他緩緩到了宮門外,“老夫求見陛下。”

麵對這位大唐名帥,內侍們很是客氣,有人尋了凳子來,“英國公,坐一會兒吧。”

李勣搖頭,“多謝了。”

他一生跌宕,從一方豪雄變成了大唐軍方的定海神針,這一路走來看似榮耀,可一步步都險之又險。

他羨慕賈平安履曆的純潔:從皇帝的私有力量百騎開始自己的宦途,隨後一步步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崛起,這樣的臣子帝王才會少了猜忌。

而他不同,作為曾經的大反賊,他歸附大唐後,麵臨的是猜忌。隨後他展露了自己的軍事才華和政治才能,但猜忌依舊。

不過先帝讓人欽佩的是他可以一邊猜忌你,一邊重用你。

到了李治登基,對李勣越發的倚重了,但李勣知曉這是因為皇帝需要一個老臣去穩定朝堂。

老臣!

你老了。

不是每個人都姓司馬。

李勣抬眸,看到王忠良急匆匆的走來。

老夫老了,帝王連猜忌都沒了。

李勣笑了。

“英國公,陛下召見。”

王忠良很是客氣。

李勣頷首,“辛苦了。”

孫兒就看不慣他這等老好人般的處事方式,覺得憋屈。可李勣卻不這般認為。

任何一種生活方式隻要你能習慣,那麼就是幸福。

帝後都在。

作為宰相座位是有的,還有一杯熱茶。

李勣發現皇帝先看了自己身前的茶杯。

“陛下,臣讓趙國公去尋幾位將領飲酒。”

李治微笑依舊。

李勣說道:“臣老了,數年中臣一直在觀察著大唐將領,從邊塞到朝中諸衛,都尋不到統帥之才。陛下……”

李勣抬眸,依舊溫潤,“大唐龐大,大唐的敵人也龐大,一旦傾國之戰,必須要帥才來統軍,否則……”

李治問道:“薛仁貴如何?”

李勣搖頭,“薛仁貴勇則勇矣,可為一路總管,大總管卻無法勝任。”

李治微微皺眉,“如此?”

皇後一直在觀察著李勣,卻默然。

李勣溫言道:“臣孫李敬業與趙國公交好,不過臣孫卻不是大才,此生難以執掌一麵……”

我的孫兒就這個資質,陛下你可放心。

“趙國公領軍征戰多年,臣一直在關注他的手段。既有侵略如火,也有不動如山,臣更看重的是他的眼光。”

李勣抬眸,目光炯炯,“陛下不知,統帥非武勇,而是謀略,而謀略首重眼光。統帥能看到攻伐之外,能超脫攻伐之外。不以得失為重,看的是大局!”

皇帝微微眯眼,看似在傾聽。

李勣在朝會上的表態讓眾人都知曉了軍方的意思。

隨後李勣就和幾位老帥去飲酒。

這會兒再度安排賈平安和那些將領喝酒。

這是扶上馬,再送一程。

犯忌諱!

但軍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帝王若是橫插一手,必然會招致反彈。

李勣說道:“臣記得趙國公斷言吐蕃此後隻能從西域進攻,有人駁斥,趙國公說了一番話……大唐希望看到吐蕃大軍從高處衝下來,這便是眼光。”

他解釋道:“大唐不可能進攻邏些城,如此吐蕃便能想攻就攻,想退就退。不過若是他們奪取了吐穀渾,再想退卻不能了。”

“為何?”皇後不解。

李勣說道:“吐穀渾是養馬地,更有耕地和人口,吐蕃舍不得。若是祿東讚主動舍棄了吐穀渾,國中的權貴們會把他撕成碎片。”

李治懂了,“這便是以利誘之。”

李勣點頭,“但祿東讚睿智,在大唐掃清了遼東,再無後顧之憂後,他不會攻擊吐穀渾,否則就是把機會送到大唐的眼前。”

“這就是統帥的眼光!”武媚說道。

李勣頷首。

皇帝看著李勣。

李勣目光溫潤,微微垂眸,但沒有避讓。

皇後在邊上默然。

良久,皇帝的眸中多了釋然。

“朕知曉了。”

李勣起身行禮,“臣老邁,再不能上馬殺敵了。”

這就是乞骸骨!

從今日起,臣再也不能出征了!

這更像是一個儀式。

年邁的老臣,年富力強的帝王。

皇帝起身走了過來,親手扶起李勣,溫聲道:“卿為大唐殫思竭慮,出生入死,朕儘知。”

先帝時期的老臣漸漸凋零,但並未讓皇帝覺得沮喪,反而是興奮。

“英國公以後不會出征了。”

皇帝目送著李勣離去,神色平靜。

皇後說道:“遙想當初權臣當道,若非英國公,陛下也難。”

——做人要講良心。

皇帝點頭,“李勣棄掉了武事,程知節等人老邁,唯有一個蘇定方……”

城外,一騎飛也似的衝了進來。

隨後奏報進宮。

“陛下,邢國公的奏疏。”

蘇定方此刻就在隴右,全麵負責防禦吐蕃。

李治接過奏疏,低頭……

再抬頭時,他對武媚說道:“蘇定方進言,除非大唐衰微,或是大唐在彆的方向出現大敵,否則吐蕃不會再進攻吐穀渾。”

武媚抬眸,眼中有喜色,“平安雖未至隴右,卻斷言如此。”

這眼光!

……

賈平安請了薛仁貴飲酒。

酒過三巡,薛仁貴有些苦悶的道:“老夫這些年一直在宿衛宮中,不得施展手腳。”

後世有人說薛仁貴出身平民,非也,這位出身河東薛氏,父祖皆是官員,隻是因為父親去的早,導致家道中落。

普通人家的子弟也沒有弓馬嫻熟的本事,更不可能第一次出戰就把高麗人嚇尿了。

“機會不少。”

賈平安的聲音很平靜。

薛仁貴抬眸,眼中迸發出了異彩。

“哪裡?”

賈平安說道:“草原諸多部族看似心悅誠服,可暗地裡卻野心勃勃。吐蕃舔好了傷口蠢蠢欲動,阿史那賀魯養精蓄銳多年,就等著出現良機。”

至於大食沒必要說,說了對薛仁貴無用……不可能用他去對抗大食。

薛仁貴看著他。

老夫憑什麼服從於你?

賈平安看著他,平靜的道:“進攻吐蕃愚不可及。”

薛仁貴建言過進攻吐蕃。

他笑了,“為何?”

賈平安說道:“吐蕃在高地,將士們上去會喘不過氣來,十成武勇能使出四成就算是不錯了。”

薛仁貴微笑,“那該如何解除吐蕃的威脅?”

“西域!”

賈平安起身,“大唐與吐蕃之間不該爭一城一地的得失。吐蕃如今是權臣當道,這便是良機。”

他走了出去,外麵沈丘站著。

“你讓咱來就是作證你和薛仁貴之間的交談?”

賈平安點頭。

沈丘和他並肩出去,“薛仁貴並不服氣。”

“我為何要他服氣?”

薛仁貴的征戰履曆很清晰,就是一個猛將。後來兵敗大非川後還給自己尋了個借口,說是庚午年不該在西方作戰。

在賈平安的眼中,薛仁貴和薛萬徹都是一個層次的將領,猛將!

猛將可行一路,卻不能掌控全局。

後續的裴行儉等人相比薛仁貴而言更加全麵。

走到門外,沈丘問道:“可有什麼話要咱帶給陛下的?”

賈平安眯眼看著外麵的行人。

“大唐的目光不該局限在一城一地,吐蕃不是最大的威脅。”

……

“趙國公說大唐最大的威脅是自己。”

沈丘站在下麵,束手而立,想起了賈平安說這話時的神色。

譏誚!

他在不屑誰?

皇帝默然良久。

皇後說道:“曆朝曆代無不是自身先敗了,外敵才有機會衝進來廝殺。”

皇帝頷首,“誠哉斯言!”

皇後問道:“他還說了什麼?”

沈丘說道:“趙國公說……陛下該尋個時日去西域狩獵。”

武媚一怔。

皇帝的眸中猛地迸發出了異彩。

“狩獵!”

是啊!

他數度想親征,可每次都被攔下來了。

“朕是大唐帝王!”

皇帝緩緩起身,目光炯炯。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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