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賈平安把今日的事兒在腦海裡過了一道。
條件有限,他和李元嬰在一個屋。
李元嬰今日算是經曆了此生最大的刺激,所以倒下後鼾聲就起。
真幸福。
作為正使,賈平安必須要把所有事兒都想清楚,否則一旦遇到變化,他就會抓瞎。
奚族沒什麼名氣,以至於他沒多少記憶。唯一能聯係上的記憶就是契丹吞並了奚族。
草原部族最大的特點就是吞並,不管是匈奴還是突厥,或是後來橫行一時的契丹大遼,都是通過吞並其它部族強大起來的。
契丹將會踩著無數部族的屍骸登上世間的頂峰,縱橫數百年。
但現在他們起家的打工人奚族沒了。
為何要把奚族弄去西南?
賈平安笑了笑。
誰都不知曉這個謀劃的含義。
不隻是西南,更有南方。
後世的湖廣熟,天下足,後世的黑土地……
華夏的南北方都有肥沃的土地,但此刻都沒開發出來。
所以當大唐的均田製遭遇了沒地可分的滑鐵盧後,旋即國運就墜進了深淵。
但當南方的良田被開發出來時……這個大唐將會迸發出更加絢麗的光彩。
賈平安的嘴角微微翹起。
“啊!”
相隔不到一米的臨時床鋪上,李元嬰尖叫起來。
他猛地坐起來。
嗆啷!
橫刀擱在了他的脖頸上。
李元嬰顫聲道:“誰?”
橫刀收了回去。
賈平安躺下,“挺屍!”
李元嬰渾身大汗,難受的道:“我做了噩夢。”
“夢中殺人?”
賈平安不由的想到了曹孟德。
李元嬰搖頭,“夢中被殺。”
“躺下。”
黑暗中隱隱約約看到邊上有個人坐著,那種感覺讓賈平安很難受。
李元嬰躺下,緩緩平息著心情。
“先生,滅了奚人的想法陛下可知曉?”
賈平安默然。
李元嬰懵了,“先生,你這是先斬後奏。”
賈平安依舊沉默。
“先生,你可是後悔了?罷了,回頭我寫封奏疏回朝,就說奚族不穩靠,不遷徙不成……”
“先生?”
輕微的鼾聲傳來。
曰!
李元嬰閉上眼睛,旋即今日的各種遭遇就在腦海裡翻騰。
陰沉的天空,白茫茫的大地,凶神惡煞的奚人,點燃夜空的火把,馬蹄聲,喊殺聲,慘叫聲,飆射的鮮血,橫刀砍中敵人身體的觸感,鮮血濺到臉上的溫熱,以及腥臭……
第二日早上起來,李元嬰頂著兩個黑眼圈去洗漱吃早飯。
“昨夜並未有什麼!”
李元嬰覺得先生多慮了。
“那些人被殺破了膽,哪裡還敢動手?”
賈平安在看問話記錄。
“昨夜那些首領都交代了許多,包括奚人的數目,駐紮的地方,還有存糧多少……若是沒有大唐的支援,他們這些年熬不過去,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包東有些唏噓。
賈平安說道:“許多時候你以為的善心隻會養出一群殺手,做夢都想殺你的殺手。”
包東不解,“國公說的是奚人?”
“許多。”
華夏千年來不知讓多少異族臣服,臣服時看似一家親,可這等一家親卻含著毒。
當華夏衰弱時,北方曾經溫順的草原異族,南方曾經低頭的交趾,甚至連西南的南詔都摻和了進來,這些勢力紛紛舉起屠刀,把漢兒殺個人頭滾滾。
“要記住!”
賈平安看完了口供,抬頭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看看史冊,這句話被無數血淚佐證,可一代接著一代的統治者們卻走上了前人的老路。
大唐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被此刻鬆漠都督府的契丹人逆襲。
前宋永遠都想不到自己會被盟友蒙古人滅了。
而大明更加想不到被文皇帝收留的女真人最後會把中原殺的十室九空,神州陸沉……
李元嬰帶著兩個軍士在城中轉悠。
城中此刻有不少奚人,他們在拖著屍骸出城。
一些奚人在邊上大聲的叫喊。
“李匹帝被契丹人收買了,想出賣我們!”
這是宣傳。
除去搬運屍骸的奚人之外,所有人不許出城。
守門的唐軍軍士說道:“上麵交代……就說擔心李匹帝的餘孽會在外麵截殺。”
李元嬰了解。
他帶著兩個軍士晃悠著出了城。
三匹馬緩緩而行。
城外許多地方的雪都化完了,地上露出了枯草。
“大王,該回去了。”
隨行的軍士勸道。
李元嬰回到城中後,繼續在裡麵轉悠。
隻要一停住,他的腦海裡就會浮現昨夜的那些慘狀。
所以他就像是個孤魂野鬼般的在小城中晃蕩著。
他走到了一處角落裡,看著一株紮根在牆根裡的小樹發呆。
為何要殺人呢?
李元嬰覺得胸腹處又在翻滾。
兩個軍士在側麵百般無聊的低聲說話。
腳步聲從側麵傳來。
接著從身後傳來。
一排土屋就在前方,左右兩側就是道路,不寬。
兩個軍士抬眸,眯眼看著道路兩側。
腳步聲漸漸加快。
嗆啷!
兩個軍士拔刀。
“大王!”
李元嬰猛地驚醒,“什麼?”
“不對!”
轉角處衝出一個奚人,見到他們後獰笑回身,“他們在此!”
“快跑!”
李元嬰下意識的準備往另一側跑。
兩個軍士卻不動。
另一側也湧出了奚人。
“是那個副使!”
一個頭領在狂笑。
李元嬰認出了他,就是昨日在李匹帝身邊的一個首領。
昨夜才將問話,隨後釋放,接著他們就到了這裡。
這是蓄謀已久的行動。
他們想殺了本王。
“活擒他!”
兩邊的奚人蜂擁而至。
“沒有弓箭!”
兩個軍士一人一邊背對著李元嬰,其中一人仰頭高呼。
“啊……”
另一人高聲道:“大王,事有不諧,請自儘!”
李元嬰:“……”
長嘯結束的軍士猙獰的道:“高祖皇帝的兒孫不能被俘!大王,動手!”
橫刀轉向。
看著這雙滿是殺氣的眼眸,李元嬰知曉自己若是不動手,此人就會一刀砍死自己。
“本王……”
本王不會自儘!
李元嬰舉起橫刀擱在脖頸上,哆嗦著。
他知曉自己武藝糟糕,昨日是躲在人群中偷襲,可今日卻不同。
那些奚人蜂擁而來,兩個軍士絕壁擋不住他們,隨後李元嬰會被擒獲。
本王為何不苦練刀法?
李元嬰痛悔。
他咬牙準備用力拉一下。
據說拉一下就去了,還不痛。
頭頂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彆拉!”
李元嬰渾身發軟,喊道:“先生救命!”
他這才發現自己因為恐懼,叫喊聲竟然和女人般的尖利。
“放箭!”
箭雨從城頭飛了下來,那些正在衝過來的奚人倒在地上,剩下的轉身就跑。
那個首領就在其中。
剛跑出十餘步,前方出現了唐軍軍士。
兩排陌刀手站在那裡。
身後是弓箭手。
“跪下!”
陌刀手們前進。
腳步沉重。
“賈平安早有準備!”
頭領絕望的道:“殺出去!”
一個奚人瘋狂衝了上去。
一把陌刀揮舞了起來。
一個好好的人就這麼被攔腰斬斷。
噗通!
奚人們紛紛跪倒,可衝勢太大了,不少人跪下後就滑了過去。
“彆動手!”
“殺!”
刀光成了片。
賈平安站在城頭上,不滿的道:“怎地就一個?”
頭領們被拎來了。
“還有誰?”
賈平安回身問道。
頭領們低頭不語。
“我問還有誰?”
他的聲音回蕩在城頭。
下麵,頭領已經被擒住了。
包東上來請示。
賈平安淡淡的道:“這是李匹帝的死黨,把他吊死在城門口。”
“不!”
頭領接到了處置決定,痛哭流涕。
“國公,我是鬼迷心竅……”
賈平安頷首,“那便到地底下去繼續迷。”
李元嬰上了城頭,後怕的道:“差點就完了。先生如何知曉有人會動手?”
賈平安說道:“昨日我說讓奚人去西南,有人麵色劇變,雖是一瞬,卻被我看到了。”
這時下麵那頭領喊道:“賈平安,你這個魔鬼……你們彆聽他的,西南……”
一個軍士把橫刀側過來,就用刀脊拍去。
呯!
“嗚嗚嗚……”
滿嘴牙掉了大半的頭領呼喊著,可沒人知曉他在說什麼。
“要想騙人,就得做好被人拆穿的準備。”
賈平安負手轉身,看著外麵的茫茫白雪,“此處鄰近大唐,那些行商話多,最喜用各種新奇的消息來炫耀自己的見多識廣,有人聽聞大唐西南不是好地方不足為奇。”
李元嬰心中讚美,“先生,若是他今日不動手呢?”
賈平安雙手按在城頭,身體微微前傾,“若是他不動手,今日我準備讓他跟隨人回去報信,這一路冰天雪地的,聽聞虎狼不少,這天氣想來它們餓得慌。”
李元嬰:“……”
……
阿卜固接任鬆漠都督的職位很久了。
身居高位日久,自然威嚴,這便是所謂的相由心生。
契丹八部,此刻八部的首領都站在兩側。
坐在上首的阿卜固看著這些恭謹的首領,生出了一絲恍惚。
他覺著自己就在長安,此刻就在長安的皇宮中。而大唐皇帝正跪在他的身前,苦苦哀求,隻求饒他一命。
“沒有誰是天生的弱者。”
阿卜固威嚴的道:“遼東三國覆滅後,遼東之地再無大勢力。”
一個首領說道:“可汗,可大唐正在源源不斷的向遼東移民。”
可汗這個稱呼屬於一國,譬如說突厥首領可以稱為可汗,但作為臣服於大唐的契丹首領卻不能。
曆史上阿卜固後的契丹首領漢名叫做李儘忠,好聽不?
李儘忠,一聽就特忠心耿耿。
可這位忠心耿耿的契丹首領在武媚當政時期果斷反叛,攻破營州,一刀剁了營州都督。
武媚大怒,當即起大軍攻伐,可她舉目四眺,發現竟然沒有一個能打的將領,最後隻能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派了個將領去,結果大敗而歸。
但大唐有個尿性,和大漢差不多,那就是敗了不打緊,咱們接著乾。
最後契丹大敗。
這便是後續的一些情況。
阿卜固抬眸,冷冷的道:“移民有何用?在我的眼中隻有營州。營州一下,遼東誰能阻攔我的大軍?”
他問道:“使者去了奚人那邊許久了,李匹帝應當做出了抉擇,咱們這裡厲兵秣馬,隻等奚人加入,隨即夾攻營州。”
眾人轟然應諾。
阿卜固起身,目光炯炯的道:“彆忘了,咱們是契丹,唐人何德何能讓咱們臣服?突厥人不能,他們也不能!”
他起身出了大帳,此刻陽光普照,雪地反光有些厲害,阿卜固眯著眼,“要準備好……糧草集結,大軍集結。”
……
“我知曉你等喜歡放牧。”
城外臨時搭建的土台子上,賈平安站在上麵說道:“大唐的南方有許多草原,你等可去那裡放牧,和在此地不同,你等到了南方之後,賦稅都按照大唐的來,少,少的可憐!”
下麵烏壓壓一片都是奚人。
少說數萬人。
此刻的奚人保持著一支三萬人的大軍,這也是和契丹做鄰居的保證……順帶還能防備大唐的進攻。
這年頭你手中沒有幾萬大軍,出門都不好意思和鄰居打招呼。
下麵的奚人開始說話,很是嘈雜。
“肅靜!”
通譯們在高喊。
“想說話舉手。”
賈平安覺得自己像是個班主任,隻是這個班大了些,數萬人之多。
他在台子上說話,後麵的人壓根聽不到。
但可以轉達。
馬上下麵全是高舉的手臂。
賈平安隨即點了前麵的一個奚人。
奚人大聲問道:“國公,大唐要收多少稅?”
原來是問這個?
賈平安說道:“五十稅一!”
大唐的綜合稅率約合四十稅一,可賈平安卻開口就是五十稅一,為何?因為南方此刻堪稱是蠻荒地帶,你讓這些人去放牧……不,奚人很快就會變成最出色的農夫。
讓這些人去開荒,想來皇帝陛下也會憐憫的降低他們的賦稅。
“五十稅一?”
“那麼低?”
李元嬰低聲道:“很高了好不好?”
自從知曉了南方是什麼模樣後,他就變了,“應當免稅,甚至該倒貼。”
賈平安滿意的看著這個局麵,壓壓手。
這次眾人很聽話,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魏青衣幽幽的道:“果然,利益才是驅動人類的工具。”
李元嬰讚道:“這話精辟,小魏不錯。”
魏青衣淡淡的道:“這話是趙國公說的。”
趙國公說道:“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們集結起來。”
賈平安指著契丹方向,說道:“想必你等都聽聞了李匹帝和契丹勾結,想出賣奚人的消息。阿卜固想乾什麼?他想謀反。”
下麵騷動了起來。
周圍的唐軍將士們按著刀柄,扛著長槍,哪怕是隻有千餘人,可依舊不懼。
賈平安眯眼看著下麵。
李元嬰這幾日遭遇了許多劫難,特彆害怕這些,低聲道:“先生,要不……咱們先軟一些?好歹哄了他們再說。”
賈平安搖頭,目視那群首領。
阿會部的首領喊道:“這是趙國公,上次打遼東築京觀的趙國公!”
嘈雜在漸漸消失
晚些現場安靜的不像話。
李元嬰:“……”
魏青衣輕聲道:“千古艱難惟一死。”
“好詩。”李元嬰讚道:“小魏你竟然還有詩才?”
魏青衣木然看著前方的賈平安。
“先生的?”
魏青衣點頭。
賈平安微笑道:“可有人反對?”
下麵鴉雀無聲。
“有誰反對隻管站出來說,賈某最是寬容,隻管站出來。”
沒人動彈。
賈平安說道:“如此我們就達成了共識。”
“強行的!”雷洪嘀咕。
包東冷冷的道:“可要告訴國公。”
雷洪搖頭,“彆。”
賈平安很滿意自己的名聲能讓這些奚人俯首帖耳。
“依照大唐的規矩,但凡跟隨我軍出征的,戰利品不會少,也少不了!”
下麵開始騷動。
所謂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許多部族都指望著跟隨大唐出征掙錢。
“此戰,斬首三人者,可在河東道定居。”
騷動更盛。
“斬首五人者,可在關中定居。”
無數人握緊了刀柄。
關中啊!
那是世間最富庶之地。
“斬首十人者。”
賈平安說道:“戰後會設宴,這等勇士我將親自敬酒。另外,他們將跟隨我進京,大唐皇帝陛下將會賞賜這些勇士。”
十人!
隻要你能斬殺十名契丹人,你見會獲得趙國公的親切接見,更是能獲得趙國公親自敬酒的殊榮。隨後去了長安還有封賞……弄不好就能留在大唐軍中,和阿史那社爾等人一樣,成為大唐將領。
這幾乎就是這個時代的超級大獎。
那些自問有資格的勇士們都在興奮。
有人忍不住喊道:“國公,擒獲的算不算?”
賈平安笑道:“當然算!”
炸了!
下麵騷亂了起來。
不過這次賈平安並未管。
他轉身吩咐道:“準備啟程。”
一群人還在發呆。
“怎地?不想走了?”
賈平安問道。
李元嬰搖頭,“沒。”
這一場盛大的見麵會,從剛開始的互相警惕,到現在奚人踴躍,也不過是轉瞬。
“這便是領軍的手段嗎?”
李元嬰問道:“先生,我可能領軍?”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可想長命?”
李元嬰點頭,“當然想。”
賈平安說道:“那便打消這個念頭。”
“為何?”
李元嬰不服氣。
賈平安說道:“你上了沙場被殺也就罷了,宗室子好歹得領兵,害死了那些兄弟你忍心?”
李元嬰:“……”
賈平安吩咐道:“對了,你帶著人繼續往前,遇到契丹人就說使團在後麵……”
李元嬰心態炸裂,“先生,還來?”
“這是對你的錘煉。”
賈平安皺眉,“此次無需你跟著他們去,和那些契丹遊騎說清楚就是了。我隻需讓阿卜固知曉……咱們隻有千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