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過了正午。
賈薔睜開有些浮腫的眼睛,扭了扭因睡姿不正因而有些酸痛的脖頸。
“嗯?”
賈薔剛扭了下脖頸,頭偏向床外一側,就見一衣著軟銀輕羅百合裙裳的姑娘,靜靜坐在窗邊。
手裡拿著針刺女紅,緩緩刺繡著什麼……
卻也不知是太專注了,還是在出神,賈薔醒來,她竟然未發現。
賈薔也未著急,就這樣側著臉,靜靜的看著午後透進窗紗的陽光,如薄霧一般籠罩著的女孩。
他心中隱隱浮起一抹疑惑,他本隻是來江南避難的,以逃避京城無意中興起來的滔天巨浪。
護送眼前這個女孩子,隻是迫不得已,無法拒絕之事。
他本心,也是到津門而止。
怎麼,如今不知不覺中竟上了林家的船,連生死都快綁在一起了?
是因為她對他的關心麼?
可她對他的關心,也隻是因為她的善良。
是她對他的幫助?
或許是吧,若無她的幫助,其父又怎會對他刮目相看?
若沒有她和她父親的相助,他想在揚州打開局麵,所需花費的精力和時間,怕是如今的十倍不止。
念及此,賈薔忽然想起一個詞來:
美人恩重。
雖然在前世受到的教育中,信仰二字早已缺失。
甚至誠信二字也已搖搖欲墜。
但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一品德,似乎仍舊流淌在我們民族的血液中,不曾淡去。
也許,這和我們的族人,活的太過艱難有關……
然而不管怎樣,至少在賈薔這裡,二世為人的他,不會薄待每一個幫助過他的人。
尤其是那些,真心幫助他的人……
他為何對薛蟠這個中二大頭另眼相待,除卻薛家豐字號本身有大用外,便是因為當初薛蟠幫助他,隻是因為覺得他人還不錯,順手為之。
雖隻是順手為之,卻不包含任何功利色彩,這樣的相助,賈薔自然記在心裡。
而其他人,譬如神武將軍府的馮紫英,譬如恒生布行的王守中,譬如淮安侯府的華安,與他們結交,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有功利交易色彩,所以,賈薔會在感情相交上,點到為止,邊界在哪,分的清楚。
來到揚州後,徐臻幫過他,雖然隻是說了句公道話。
林如海幫過他,梅姨娘幫過他,齊家現在也幫過他……
但所有的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含有一些彆樣心思在。
包括林如海和梅姨娘。
當然,他們並沒有惡意,賈薔也真心感激他們。
隻是,和眼前這個女孩玲瓏剔透如水晶的誠心相比,終究不一樣。
“咳……你看甚麼?”
黛玉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女紅,轉頭看著賈薔,見他望著她怔怔出神,俏臉飛霞,忍了好久,終於忍不住,清咳了聲後質問道。
賈薔回過神來,卻沒甚不好意思的,嗬嗬笑了笑,道:“你這人還怪有意思,長的好看了不起麼,還不許人看?”
黛玉聞言心頭一跳,麵上先是滾燙,隨即又沉了下臉來,道:“薔哥兒,你敢對我不尊重?我去告訴爹爹!”
賈薔歎息一聲,正過頭來,雙手枕於腦後,望著屋頂房梁上的雕花,彎起嘴角笑道:“林姑姑這話就太傷人心了,若是對你不尊重,這幾日我又忙活什麼呢?不就是因為太尊重你,不想讓你擔憂姑祖丈的身子骨,所以多跑跑腿奔波操勞麼?誰知道,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視我為水溝啊。”
“呸!”
黛玉聞言,本還心軟擔心賈薔真的傷心了,等聽到他最後拖長腔調的兩句歪解後,便放下心來嗔笑道:“偏你愈發淘氣,原還隻當你是個穩重的,誰知,誰知如今越發不像了。”
賈薔嗬嗬了聲,隨口問道:“林姑姑在繡什麼呢?”
黛玉見他這般討厭,總是隨心所欲的轉換話題,星眸一凝,盯著賈薔哼了聲,卻還是回道:“沒繡什麼,隻是瞧人家都有荷包用,獨你可憐沒有,所以就繡一個,隻當打發閒功夫了。”
賈薔放下手臂,仰起脖頸瞄了眼黛玉手中攥著的一個青色荷包,上繡屋簷青竹,精致清新,因而笑道:“極好極好,有此雅氣,縱荷包內裝有金銀俗物,也可抵消俗氣了。”
黛玉嗔他一眼,走上前將荷包遞給他,見他麵上雖仍掛著懶洋洋的微笑,可眉眼間的疲憊還是清晰可見,猶豫了下,她輕聲道:“薔哥兒,你救了我爹爹,如今又為他的事奔波操勞,我還沒謝謝你呢。”
賈薔嗬嗬一笑,從黛玉手中接過荷包,仔細看了看後,在手中搖了搖,道:“這個,就夠當謝禮了。”
黛玉卻緩緩搖頭,黑白清明的星眸看著賈薔,道:“姨娘說,你是太上皇欽點的良臣,正因為這個,所以爹爹和那半山公才想要你當刀,替他們剖開江南難局。你出麵頂在前頭,他們就輕快許多。隻是世上事難兩全,他們容易些,可你卻要被背後的權貴忌恨。薔哥兒,你可會怨我,是我的緣故,老太太才讓你來揚州的……”
眼見黛玉自責的隱隱紅了眼圈,賈薔輕聲笑道:“林姑姑,你把姑祖丈和韓半山想的有點輕。他們雖然的確是利用了我,因為我的出麵,也的確讓姑祖丈和韓半山減輕了些壓力,可他們此舉,卻沒有一絲一毫是為了他們個人的功名利祿。即使有這種想法,他們升官的初衷,也並非是為了高官厚祿,恰恰相反,他們是在自討苦吃,因為他們所做之事,是我連想都不願去想的登天難事。
我呢,和他們比,就小家子氣的多,做不到為國為民舍身奉獻,但為他們承擔一些仇恨,分擔一些壓力,還是做得到的。尤其是姑祖丈,他不僅是我的親長,還是我的師長。往後,我也還要在他的大樹底下乘涼。
所以林姑姑,你就不必多想了。果真這幾日讓姑祖丈去熬,他身子骨勢必要受到影響,熬壞了身體,那個時候才有你見天兒落淚的時候。現在……沒事偷著笑就是了。”
“呸!”
賈薔的一番家國大義衝刷去了黛玉心中的負罪感,再聽他這般打趣,黛玉沒好氣道:“真是不識好人心!回頭我就跟爹爹說,讓他多多指派你,好讓你多分擔些,多承擔些。到那時,我才沒事偷著笑呢。”
賈薔“喲”了聲,舉手認輸道:“伏了伏了,林姑姑可饒了我吧……你當我願意做這種事?我跟你說啊,這種事,就是扯著虎皮當大旗,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勾當,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你怎麼了?”
見黛玉突然繡帕捂麵,一雙清瘦的香肩抖啊抖啊抖,因而無奈問道。
沒想到他這一問,黛玉反而抖的更厲害了,忽地一停,也不放下帕子,一扭身幾步走到桌幾旁,伏在桌子上繼續……
賈薔無奈,重新躺下,靜等人家笑完。
過了好一陣,才見林黛玉麵紅耳赤的抬起頭來,眼波似水,瞧著賈薔氣喘籲籲道:“狗……狗仗人勢?”
賈薔搖頭歎息,悲憫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宇宙間,你我皆不過芻狗罷……有什麼好笑的?”
黛玉麵色古怪,看著賈薔道:“你……你對這句話,是這樣解的?你……你還想考舉人?!”
話難說儘,又用繡帕掩麵笑了兩下後,忽地撤掉帕子,俏臉暈紅的瞪著賈薔道:“你是故意的!”
賈薔故作不解道:“故意什麼?”
黛玉板起的俏臉上,嘴角微微彎起,卻還是嚴肅道:“故意惹人笑,你當我是傻香菱!”
賈薔奇道:“惹人笑還不好,那我天天惹你哭?”
黛玉冷笑道:“你以為,你能惹我哭?”
賈薔麵上浮現出一抹古怪自得的笑意,挑了挑眉頭,不說話。
這德性,讓黛玉氣的咬牙,靠近一步,似蘊著晨露的星眸含威道:“你起了什麼壞心思,想怎麼惹哭我,快說,不然你仔細著!”
賈薔又挑了挑眉頭,嘿嘿一笑,道:“一天給你一拳,保證你哭!哈哈哈!”
黛玉麵無表情的看著他,隨後默默轉身,走到牆邊,然後取下了掛在上麵的野鴨子毛撣子……
賈薔“哎喲”了聲,趕緊起身雙手合十求饒道:“好姑姑,我錯了我錯了,不該同你頑笑。日後林姑姑再問我話,我保證一個笑話也不說。”
黛玉側眸覷視,道:“果真知道錯了?”
賈薔正色保證:“知道了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每天給你一拳,隔三差五給一拳也就得……哈哈哈!”
話未說完,大笑著奪路而逃。
“薔哥兒,你給我站著!”
黛玉氣的俏臉飛紅,拎著一條野鴨子毛撣子在後麵追著。
賈薔跳出房門,跑到外麵抄手遊廊下,不過沒跑兩步,就停了下來。
雙手舉起往回走,對追出來的林黛玉道:“好了好了,我伏了,林姑姑饒我這一回罷。”
黛玉怎好輕饒,搖了搖手中的野鴨子毛撣子,忍笑威嚇道:“今兒再不能饒你!”
賈薔嗬嗬笑道:“要打罵容易,先進去再說。”
黛玉奇道:“這裡打不得?還要挑個風水寶地不成?”
賈薔輕聲笑道:“外麵太冷,林姑姑仔細著涼染了風寒,快進去罷。”
“……”
黛玉聞言一怔,靜靜的看著賈薔。
賈薔笑了笑,伸手一比,道了聲:“請!”
黛玉抿嘴一笑,橫他一眼,轉身進了屋中,賈薔隨後而入……
遊廊儘頭,香菱藏在穿山牆後,為難的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彆進去打攪了……
而且,也不能讓紫鵑來!
念及此,她乾脆往黛玉房走去,去尋紫鵑說會兒話。
她本不愛和紫鵑頑,方才她是去尋林楚耍子了,可這會兒,她要為了賈薔赴湯蹈火!
香菱的身影,隱隱有些悲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