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聞言直身站起,衝王羲之彎腰深揖,行了俗人的後輩禮數,“原來先生便是那晉國書聖王逸少,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失敬失敬。”
“真人乃大德高功,超然高潔,王某隻是道家信眾,能夠得見真人乃末進造化,無量天尊。”王羲之起身離座衝莫問行彎腰稽首大禮。
“三位稍候,下官前去準備酒宴。”郭步平眼見二人惺惺相惜,急忙下去準備酒席。
“從簡。”莫問王羲之直身轉頭異口同聲,言罷,相視大笑。
老五在旁不明所以,莫問多年未曾行過讀書人的禮數,更沒有執後輩之禮,心中疑惑就偷偷拉扯莫問衣角,“老爺,他很厲害嗎?”
“厲害,厲害,王大人乃千古奇才,行書筆墨天下第一,為萬千學子之楷模,為筆墨成神之書聖!”莫問正色說道,王羲之成名較早,當年他尚在西陽縣之時王羲之已經名揚天下。
老五聞言哦了一聲沒了下文,他不是讀書人,不知王羲之名頭之大,隻是隱約感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真人如此讚譽令王某汗顏。”王羲之有些惶恐,他知道自己的名氣很大,卻沒料到莫問會對他如此尊崇。
“貧道修行之前乃是書生學子,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先生,不瞞先生知道,貧道當年曾多次臨摹先生字帖,奈何天賦有限,不但不得神髓,連皮毛都不曾沾得。”莫問愉快的說道,他佩服王羲之有兩個原因,一是此人字寫的好,委婉含蓄,遒美挺秀,流暢自然。二是佩服此人的毅力,此人在書法上傾注了畢生心血,就書法一道而言,此人已經登峰造極。
不管在哪一方麵,能夠做到登峰造極的人都值得尊重,世人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跟風模仿,心神分散,彆人乾什麼他也跟著去乾什麼,毫無定性,搖擺不定。此舉不但蹉跎了歲月,還限製了自己的成就,為人一世,當找到適合自己天賦的行業,並在這一行業上麵專心求精,憑借毅力和努力最終達到彆人達不到的高度,隻要做到這一點,不但能夠安身立命還可名垂千古。所選擇的行業並無貴賤之分,說到底他不過是個道士,王羲之不過是個寫字的,歐冶子也不過是個打鐵的,華佗也就是個治病的大夫,但是他們在這一尋常的行業裡達到了彆人達不到的高度,所以他們就成了真人,聖手,大師,神醫。
“今日得見真人,彷如窮徒進了寶山,此番定要問道於真人,解惑於朝夕。”王羲之亦十分歡喜,他對莫問的欽佩絕不少於莫問對他的敬佩。
“貧道年歲尚輕,參悟所得很是有限,當與先生同思共議。”莫問正色說道,王羲之的出現令他找到了一個最為適合的交談對象,王羲之是道家信眾,與王羲之的探討有利於日後與孔雀王確定道家與佛家的定位和劃分。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此番是王某問道,真人是先生,王某是學生。”王羲之說道。
二人說的愉快,老五聽的頭大,他聽不慣這種咬文嚼字的交談,找了個借口跑出去跟那喂馬的仆從說話去了。
“今日得見先生,定要請先生留下幾幅墨寶,以為上清觀百世流傳。”莫問笑道。
“王某來時已然謄下道德經,上清經,陰符經,內經四部經文,以為見麵之禮,先前尋真人不得,本想離去,已經交與郭縣丞讓他尋機轉交真人,未曾想真人竟然鶴駕來到,當真是天意如此,若是真人晚來片刻,王某便無緣得見了。”王羲之說道。
“貧道愧受。”莫問抬手道謝,王羲之的墨寶世人斥千金而不得一字,他竟然謄寫了四部道教經文,價值連城自不必說,其自身的影響對道教是一個莫大的正麵宣傳,王羲之是書聖,是文豪,是公認的智者,是一隻站在道教枝頭的喜鵲,信眾的多少並不能決定一個宗教的優劣,還要看信奉教派的都是些什麼人,煽動一群愚蠢的鴨子容易,吸引一隻聰明的喜鵲困難。
“真人莫忙,王某是有所圖的,王某的一乾友人皆尚儒道,知道王某要來尋仙訪道,便將一乾隨身物件交由王某,希冀能得真人親手開光。”王羲之說道。
“好說,儘數取來。”莫問痛快答應,開光乃道家獨有科儀,隻有道士可以為之,僧尼無有開光能力,因為佛教壓根兒就沒有開光一說。
王羲之直身站起,命門外的仆從取來行李,自其中拿出精雅器物若乾件,有十二子無患子流珠,八十一子珍珠流珠,三百六十五子誦經麻豆流珠,玉石握件,葫蘆握件等,都是些文人所用的閒物和裝飾。
莫問逐一拿過觀看審視,剔除了一件玉石老子像,一掛一百零八子流珠和一件露胸木雕歌伎,仙人法像隻能置於吉位焚香供奉,絕不能作為裝飾把玩佩戴,此為大不敬的舉動,不但毫無益處還會招災惹禍。一百零八為佛珠數量,他不願為佛珠開光。而歌伎地位卑賤,他也不願授之靈氣。
開光的過程很繁瑣,與畫符的過程類似,事先需要齋戒,淨口,沐浴,還要告祭天地,念誦大量經文,但莫問並沒有遵循這一過程,而是化繁為簡,於每件器物之中傳入些許靈氣便將器物還與王羲之,開光的本質是將開光道士自身的靈氣轉移一部分到某件器物上,以此達到驅邪和迎接的目的,所謂迎接就是接收天地靈氣,除了末世,天地靈氣一直存在,但隻有練氣的修行中人能夠接收,開光就如同給了對方一個承接靈氣的小型器皿,可以被動接收少量的天地靈氣。
開光畢了,郭縣丞進門,請示二人是否開席,午飯很簡陋,一隻雞和三樣素菜,酒也是濁酒,休說這裡隻是邊陲小城,眼下是災年,就是朝中官員生活也極為清苦。
眾人簡單的吃過午飯,莫問向王羲之發出邀請,那縣官將原本要代轉的四部經書恭敬的交予莫問,莫問和老五引了王羲之及其仆從西行回返上清觀。
“真人道法通天,眼下久旱無雨,真人何不起壇作法求些雨水下來?”王羲之行走之時出言問道。
莫問聞言尚未答話,老五就自旁邊接過話頭,“前幾天我家老爺去了趟東海龍宮,為的就是下雨的事兒,事情辦的差不多了。”
王羲之聞言欣慰頜首,他比莫問大的多,四五十歲的人相對沉穩。
“王某雖然崇儒尚道,也曾靜思推研,奈何天賦有限,始終不得道家神髓,此番見到真人,有諸多疑問要向真人請教。”王羲之說道。
“倘若貧道猜的不錯,先生最想問的當是生死。”莫問緩步前行。
王羲之聞言麵露驚訝,“真人何出此言?”
“貧道曾拜讀過先生新作《蘭亭集序》,中有‘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之語。”莫問隨口說道,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把生死看成一樣是荒誕的,把長壽短壽看成一樣也是錯誤的。這句話表明了王羲之對生死的看重,也能看出他對天道的認知,生死本來就不一樣,生就是好,死就是壞。長壽為好,短壽為壞。今生苦,寄希望於來世乃誤人之談。
“真人窺斑知豹,見葉知秋,實乃天人也。”王羲之語出真心。
“先生過譽了,先生有何疑問但說無妨,貧道當知無不言。”莫問出言說道。
王羲之聽得莫問言語,垂眉低頭,走過數十步之後方才開口,“我們自何處來,會往何處去?”
“自虛無中來,回虛無中去。”莫問答道。
王羲之問,“虛無為何?”
莫問答道,“為原始,為不變,為永恒。”
王羲之又問,“既然來去虛無,為何於世為人?”
莫問笑道,“此語若是由僧人回答,會曰‘既然食罷還餓,還食他作甚?’。”
王羲之笑道,“看來真人亦領教過他們白馬非馬的詭辯之術。”
莫問點頭過後出言說道,“陰陽相交皆有生克,無有生克則虛無亦無,有生克方得長久,陰陽相交,陽盛則生男,陰盛則生女,世間萬物與人間男女皆為陰陽衍生之物,無有衍生之物則天道難顯,無有衍生之物則天道不壽。我等皆為陰陽衍生,存於世間隻為齊全天道,推動乾坤。”
王羲之又問,“真人所說乃仙家俯視之言,身為凡人,我等存世意義何在?”
莫問隨口答道,“七情六欲為生存之本,若無七情六欲,與死人有何區彆,還活他作甚?忠孝仁義為正身之道,若無忠孝仁義與畜生何異,心不空乎?人生百年,各有歸宿,多數碌碌歸於虛無,少數凶徒被罰冥司,亦有個彆智者參透天道,正身修行,克己複禮,跳出三界,擺脫五行,得以替天行道,得享永生存留。”
二人皆是聰慧之人,雖然交談的極為深晦,彼此都能快速領會,故此交談並無停頓,莫問言罷王羲之又問,“天地人是何關係?”
莫問說道,“天地便是陰陽,陰陽便是善惡,凡人感天地陰陽成魂,合父母陰陽生人,人性兼具善惡,為善者,壽終之後上善收容。為惡者,壽終之後下惡收納。善惡不分則歸於寂滅虛無。”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王羲之平和點頭,人生其實就是一種選擇,而上天所做的就是讓你出生於世,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選擇了什麼,你就是什麼。
莫問聞言點了點頭,二人的交談才剛剛開始,接下來王羲之必然有更加深奧的難題等他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