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明朝皇帝的收入還是不少的,一共有內府十庫,包括內承運庫、承運庫、廣惠庫、天財庫、廣源庫、贓罰庫、供用庫,每個庫都有相應的收入,加在一起,就是皇帝一年的總收入。
如果是和平年代,這些府庫的收入,足夠皇帝支付京營的軍餉,並且每年都會有小小盈餘,隔三五年,修個宮殿花園什麼的,也不用跟戶部伸手要錢。
但到了萬曆皇帝的時候,因為開支巨大,內庫銀子不夠用了,所以萬曆皇帝開始派遣太監采礦,到處征收礦稅。而礦稅的出台,遭到了文官們的強烈反應,文官們認為皇帝富有四海,不應再橫征暴斂,為了抵製礦稅,被廷杖貶職的文官不在少數。
但諷刺的是,正是因為有萬曆皇帝積攢的三千萬兩的礦稅,大明朝才能有萬曆三大征,才能源源不斷地向遼東輸血,才可以應對接連不斷的各種天災人禍,如果沒有這三千萬兩的挹注,明朝的財政早就崩潰了,根本支持不到崇禎朝。
而萬曆皇帝臨終前下旨廢除“礦稅”,從此,大明朝的財政就在崩潰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了。
所以,京營的欠餉已經是常事。
崇禎不是不發,而是真發不出來啊。
可現在兒子卻在外麵誇下海口,他這個當老子的可怎麼辦?
如果是一般人,他當然可以賴賬,我兒子說的不算,軍餉,不發。
但他是皇帝,兒子是皇太子,都是金口玉言,如果他賴賬,不承認兒子的話,那皇家威嚴何在?兒子還能當太子,未來還能繼承大統嗎?
“陛下,太子來了。”
王承恩在簾外稟告。
“讓他進來。”
崇禎早已經等不及了,他要知道,朱慈烺到底是怎麼想的?又拿什麼去給十萬京軍發軍餉?
“兒臣叩見父皇。”
朱慈烺跪倒在地。
“你乾的好事!”
崇禎沒有讓朱慈烺平身,而是表情嚴肅,語聲嚴厲的說:“打了陽武侯的屁股,還斬了一百顆人頭,你是不是覺得,你身為皇太子,就可以肆無忌憚,胡作非為?”
“兒臣不敢。”
朱慈烺恭敬回答:“陽武侯麾下的神機營操練廢弛,軍紀敗壞,已經沒有一戰的能力,辜負了父皇對他的信任,兒臣打他板子還是輕的,兒臣恨不得斬了他的頭!”
崇禎哼了一聲,對兒子這番話,他心裡是讚同的,不過表麵卻不能承認。
“至於一百假兵的人頭,兒臣更是痛惜,徐衛良身為三品武官,父皇對他的榮寵不可謂不高,可他居然吃空餉,每年領三萬人的軍餉,營中卻隻有一萬八千人,且大部分都是老弱殘兵,兒臣給他算了一筆賬,這些年來,他最少貪墨了五十萬銀子!”
“貪墨已經是死罪,想不到他居然還雇了一些街頭混混,冒充京兵,想要蒙混過關。那些假兵,聽起來無辜,但細想卻都是膽大包天之徒,為了一兩銀子,就敢冒充京兵,未來有人給十兩百兩,豈不是連官員皇家都敢冒充?何況冒充京兵本就是死罪,為了朝廷的尊嚴,兒臣不得不殺一儆百,以儆效尤,個中隱情,還望父皇明鑒。”
崇禎有點被說服了,但臉色依然嚴厲,哼了一聲,拍一下桌子:“還不知罪?難道朕說你說錯了嗎?”
朱慈烺趕緊認錯:“兒臣知罪了。”
崇禎臉色這才稍緩,但語氣依然嚴厲:“這種荒唐事,以後絕不可再犯了,縱使有罪,也要交給有司,絕不可私自處置,不然就算朕想饒你,祖宗律法也饒你不得!”
“兒臣知道了。”朱慈烺暗暗鬆口氣,他原本已經做好了被責罰的準備,斬一百人頭,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這一百人頭,他就沒有辦法豎威,也沒辦法進行下一步。畏威而不懷德,是大多數人的毛病,但崇禎十七年的腳步聲聲踏近之時,他沒有那麼多時間“恩施”,隻能采用效果更快的“峻法”。如此方有可能在短時間之內扭轉京師三大營的風氣。
“這兩件事就不提了,朕問你,你說一月之內解決京營的欠餉,又是怎麼回事?”
“回稟父皇,徐衛良家中抄出的錢糧,差不多八萬兩,足夠京營一月的軍餉了。”
“剩下的五個月呢?你又想抄誰的家?”崇禎問,崇禎也是聰慧之主,他隱隱已然猜到了朱慈烺的辦法。
“剩下的五個月,還在徐衛良的身上。”
“嗯?”
“右掖營這些年多拿了五十萬的軍餉,但並不是徐衛良一人獨吞了,而且這事也不是徐衛良一人能做到的……”朱慈烺意有所指。
“你是說成國公、定國公?”崇禎麵無表情。
朱慈烺不承認,不否認,他表情已經是答案。
“可有證據?”崇禎問。
“沒。但徐衛良……”
崇禎打斷他的話,怒道:“沒有證據你就敢亂說?!成國公定國公都是隨我太祖高皇帝開疆拓土的功勳後代,豈是輕易能動的,彆說沒有證據,但有什麼證據,也要三法司共同審理才能定罪,你一個黃口小二何敢口出狂言?難道你想讓天下人以為,朕為了區區一點軍餉,就構陷忠良入獄嗎?”
朱慈烺連忙叩首:“兒臣知錯了。”心說他們兩人算什麼忠良啊?
崇禎氣呼呼的走了幾步,站住腳步,臉色陰沉:“不過陽武侯薛濂是可以動一動的。朕已經讓駱養性去查了,看看這些年,他在神機營究竟貪墨了多少銀子?”
駱養性,錦衣衛指揮使。
雖然都是世襲的勳貴,但份量顯然不同,朱純臣徐允禎是國公,祖上赫赫威名,故交姻親,門下子弟,遍布朝野,崇禎不能輕易動他們,而陽武侯薛濂隻是一個侯爺,份量輕的多,且薛濂身為神機營的指揮使,神機營出了問題,他負直接責任,就算崇禎將他革職下獄,其他勳貴也說不出什麼。
崇禎顯然也是有點急了,兒子誇下海口,自己卻沒有銀子,成國公和定國公不能動,那就隻能動陽武侯薛濂了,否則以他的脾氣,絕對不會輕易向勳貴開刀的。
“朕剛問了,內庫還有三十萬兩銀子,如果一月後實在沒有辦法,你就都拿去吧。”
崇禎板著臉。
為了兒子的信譽,崇禎也是拚了。
一股酸意湧上朱慈烺鼻尖,鼻子一酸,眼眶也濕了。
“謝父皇。”
朱慈烺跪伏在地。
這三十萬銀子看起來好像很多,但卻顧著內廷幾萬人的開銷,均攤下來,根本沒有多少錢,一旦沒有了這筆錢,而其他錢又收不上來,內廷就要舉步維艱,連油鹽醬醋都買不起了。
聽起來是一個笑話,皇帝居然會為了錢而發愁,但在大明,在崇禎朝,卻一點都不新鮮。
崇禎鬢間的白發,龍袍下擺裡襯上的補丁,還有母後宮裡的織布機,每每看見,朱慈烺總忍不住的心酸。
“起來吧。”崇禎歎口氣,對兒子今天的表現,整體來說,他是非常滿意的,如果不是兒子,他說不定還要被朱純臣徐允禎欺瞞多久呢,不過皇帝的威嚴,帝國的榮辱,讓他不能當麵認同兒子的所為。
朱慈烺卻不起來:“父皇,兒臣有兩件事相請。”
“又是什麼事?”
“兒臣想去京營撫軍。”朱慈烺說。
京營撫軍,也就是京營總督,取代朱純臣現在的位置,因為朱慈烺是太子,所以叫撫軍。
大明有製,太子“內守為監國,外出為撫軍”。
崇禎沉沉的望著兒子,想了許久,還是搖頭:“京營如此糜爛,朱純臣徐允禎實在讓我失望,你做這個京營撫軍,原本是合適的,交在你手裡,也比任何人都讓朕放心,隻是……我朝開國以來,尚沒有太子撫軍京營之前例。因此朕不能答應你。”
朱慈烺心中一沉,看來父皇還是破不了“祖製”這個心魔,趕緊說:“父皇,如今外有建虜,內有流賊,各地督撫總兵卻沒有幾個能為朝廷分憂的,連朱純臣徐允禎這樣的世襲勳貴都屍位素餐,貪墨軍餉,究其原因,除了能力問題,陰奉陽違,外忠內奸也是重要因素。”
“若讓其他人總督京營,不過是另一個朱純臣、徐允禎的翻版,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要想將京營練成一支勇往無前,真正對大明朝忠心耿耿的精銳,此重任,非兒臣莫屬!父皇,給兒臣這個機會吧,兒臣一定不讓你失望。”朱慈烺慷慨而言,言罷拜首在地。
崇禎久久不說話,他被兒子的決絕震撼了,想不到弱冠不到的兒子,已有如此的魄力和擔當,細細想兒子所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啊。那些勳貴再親,能親過兒子嗎?再者,今日檢閱京營,兒子已經顯示出了一定的將帥之才,比起朱純臣、徐允禎好像也不差多少……
雙手負後,在殿中來回的走了十幾步,武將的陰奉陽違,文臣的有心無力,一一湧上心頭,忽然一咬牙:“也罷……朕就命你去京營撫軍!京營是朕的親軍,朕有這個權力。”
“謝父皇!”
朱慈烺激動的都快要哭了,為了這一個任命,他足足準備了一個月啊。
“但彆高興的太早了。”崇禎冷冷道:“朕是有條件的。”
“請父皇吩咐。”
“朕隻能給你一年時間,一年之內京營有起色,你可以續任,如果沒有,你就老老實實滾回宮中讀書!”崇禎帝冷冷到。
“兒臣遵命!”朱慈烺猛地叩頭,崇禎十七年三月,距今不過兩年,有一年時間領導京營足夠了,如果一年之內他改變不了京營,不能令京營變成強軍,也肯定是逆轉不了崇禎十七年的危局。如果那樣,乖乖滾回皇宮,用剩下的一年時間謀劃南遷南京,找尋可能的生路,就是他唯一的選擇了。
崇禎又想了一下,冷冷望向兒子。:“從明日起,你就隨朕一起上朝吧。朕看你誌得意滿,日漸猖狂,讓你早一點知道朝政困難也是好事!”
“遵旨。”
這是個意外,比朱慈烺預想的時間早了一些,不過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