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用人用心(1 / 1)

左良玉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對於提攜自己的侯恂和曾經救過他命的丘磊,即使十數年後也仍然銘記於心。他打仗做事最大的一個出發點就是自身利益,誰對其好便湧泉相報,若有構害便是十倍奉還。當初楊嗣昌九檄不至,就是因為他聽說楊嗣昌私下裡將“平賊將軍”許給了賀人龍,因此發怒不救。

綜合左良玉的性格和人生軌跡,朱慈烺決定以恩釋之。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看能不能改變他。

左良玉擔心自己沒有了兵,朝廷會秋後舊賬,拿他下獄,朱慈烺發誓一樣的說話,就是為了去除他的疑心。如果是督撫這麼說,左良玉未必會信,但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所說都是金口玉言,左良玉應該是會信幾分的。

“臣不敢……”

左良玉跪在地上,已經是冷汗淋淋了。

朱慈烺伸手將左良玉托扶起來,深深望著他眼睛:“本宮素知昆山將軍是忠義之人,所以今日才會開誠布公的和將軍談,本宮年幼,或有一些唐突孟浪之話,還請將軍不要見怪,但本宮對將軍這份心卻是赤誠的,本宮是一個直性子的人,隻要將軍不負本宮,在開封奮勇廝殺,本宮絕不負將軍!縱使陛下那邊有什麼責罰,本宮也會為你擔起來。”

清朝雍正皇帝曾經在名臣田文鏡的奏折上批示道:朕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爾等大臣若不負朕,朕再不負爾等也。勉之!

左良玉雖有謀略,但並不識字,又是一個武人,朱慈烺覺得,如果用深奧的話和他講,他未必能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而雍正的這一句批語正是合適,因此拿了出來。

“殿下……”

左良玉眼眶泛紅,他並非沒有忠義之人,隻不過時事使然,文官們不懂裝懂、瞎指揮的一些戰事,他不能苟同,不能在明知死局的情況,將自己和自己兄弟送入險境,但又不能反對,唯一的辦法就是虛掩應付,甚至不聽命,不聽調,漸漸就成了跋扈。

朝廷不發糧餉,為了養兵,他隻能搶百姓。

一來二去,他名聲壞了,不但百姓痛恨,督撫們也對他非常不滿,如此一來,他就更是要保存實力了,因為他清楚知道,一旦沒有了兵,朝廷失去了對他的忌憚,不過說這些年的敗仗,隻說搶劫百姓這一條罪,就足夠他死罪了。崇禎二年,己巳之變時,陝西巡撫帶兵勤王,因為秦兵在途中搶劫百姓,有禦史彈劾。結果陝西巡撫被下獄處死。

文官巡撫都如此,何況他一個武將?

前車之鑒,左良玉分外小心。

但太子一番赤誠之言,卻將他沉澱在心中的忠義之情徹底的激發了出來,他情緒激動,一時難以控製。

古往今來,誰不想做忠臣烈子,流芳百世?他左良玉並非一個不愛惜名聲之人,也並非不想做忠臣良將,隻不過大勢使然,他無法同時兼顧性命和名聲。

左良玉深知自己的罪名,聽聞太子帶天出征,他第一感覺太子乃是針對自己而來。

為此他和幕僚密議過好幾次,想要在開封要怎麼打,才能應付過去,令太子不起疑心?

不過他萬萬沒有想到,太子居然沒有繞彎子,直接就掀開了蓋子,將他自保的心思,和這些年來,文官內監的掣肘,清清楚楚地擺在了台麵上,並且向他做出了一個承諾:隻要你在開封奮發,既往不咎。

反之,如果他在開封還想著保存實力,像糊弄楊嗣昌一樣的糊弄皇太子,皇太子絕對不會饒他。不說皇太子是未來皇帝的身份,隻說皇太子帶來了兩萬精兵,就足夠他喝一壺的。

內外兩重壓力之下,左良玉眼中有淚,身上有汗,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雖然被皇太子攙扶了起來,但他再次跪倒,慨然道:“臣慚愧。殿下的厚愛和寬容,古今少有,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請殿下放心,不把開封的流賊剿滅乾淨,臣誓死不收兵!”

朱慈烺再次扶他起來,目視他眼睛:“昆山請起,本宮相信你!”

“謝殿下……”

左良玉臉上水孜孜的,有汗也有淚。

朱慈烺心中微微送了一口氣,心知自己賭對了,左良玉心中還是有些忠義的,這些淚水和汗水,隻靠演戲是演不出來的。但左良玉剛剛的表態,隻說要在開封死戰,但對過往和以後的事情,卻隻字未提,顯然左良玉還是留了一些餘地的,畢竟太子不是皇帝,不能一言九鼎的決定他所有,對當今陛下的“薄情寡恩”他還是心有戚戚然的。

一字不識的左良玉,即使在激動之中,也是有相當城府的。

望著左良玉的眼睛,朱慈烺“動情”的道:“還有一事,本宮必須要和將軍說。當年許州之事,是朝廷對不起將軍啊。”

崇禎十一年十二月,河南巡撫常道立遣左良玉駐防陝州,左良玉的家眷則留在許州,不想因為糧餉不濟,駐守許州的官軍發生兵變,除了跟在左良玉身邊的獨子左夢庚,左良玉其他家屬儘數被亂兵戕害。

史書上,關於此事隻是寥寥數筆帶過,在明末的亂局中,根本不算是什麼大事,但對左良玉個人來說,這絕對是刻骨銘心的疼痛,也就是從那時起,左良玉對朝廷旨令擇機而從、虛掩應付的情況越來越多。作為一個後世的穿越者,朱慈烺深深知道親情對一個人的影響,更知道全家死絕對一個人的沉重打擊,要想收服左良玉的心,許州事件非提不可。

左良玉動容了。

剛才他隻是眼中有淚,身軀卻不動,現在他身軀微微地在顫抖。當年得知消息,他當場就暈死了過去,誰能想到,他在前方殺敵,後方的家人竟然被亂兵滅門?怒發衝冠之後,他帶兵返回許州,將作亂的亂兵大卸八塊。但無論怎麼泄恨,他死去的家人都不可能再回來了,除了一個獨子左夢庚,放眼望去,這天地之間竟然再沒有他的親人。

人至中年,舉家儘滅,這種傷痛無須經受,想想便知其痛。雖然左良玉後來又討了小妾,但他卻始終無法忘記慘死的發妻。這些年駐守襄陽,賬下將士闔家歡樂,歌舞升平之際,左良玉孑然獨坐,心中的悲涼不問可知。

當年事發之後,朝廷有慰藉,河南巡撫常道立也向他表示過歉意。

但誰的道歉也比不上皇太子。

左良玉顫抖的一時說不出話。

“陛下已經下詔,追封尊婦人為一品誥命夫人,聖旨不日可到。”朱慈烺道。

聽到此言,左良玉終於可以說出話了:“……謝陛下。”一時淚流滿麵,為的不是一個誥命夫人的名義,而是朝廷終於不再是那個冷冰冰、高高在上、令人無法靠近,心生恐懼的所在,而是有了一絲溫情。

一切的改變當然都是因為太子,不然以崇禎陛下和內閣諸臣的脾性,才想不起來冊封他死去的夫人為誥命呢。

左良玉定神拭淚,抱拳再向太子深躬:“陛下天恩,殿下的厚愛,臣銘感五內,永記於心,非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

朱慈烺溫言安慰。

左良玉對開封之戰極其重要,現階段,他必須用儘一切辦法和手段將其拉攏住。

這時,有一行人從營門裡急匆匆地走了出來,都是官袍的文臣,為首一人穿著青色袍服,卻是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此次出京,太子帶來了左良玉等軍積欠的半年軍餉,馬紹愉作為兵部的發餉負責人,也隨大軍一起前來。

見馬紹愉出現,朱慈烺知道,給左良玉的餉銀應該是拉到了,而和左良玉“交心”的談話也進行得差不多了,於是就向馬紹愉招手。

馬紹愉上前參見。

七十萬兩軍餉,隻左良玉部就有將近五十萬兩。此時五十萬兩銀子已經拉到了左營中心的大校場上,隻等太子殿下和左良玉到場,就可以發餉了。在馬紹愉報告的過程中,朱慈烺清楚的看見,旁邊的左營將士都麵露喜色。

朱慈烺點頭:“好,那就開始吧。”

邁步返回左營。

發餉這樣的事情,本不用他親臨,照規製,由兵部官員監理就可以,但朱慈烺卻不願意放棄這個籠絡軍心的機會,他要讓所有將士都知道,餉銀是朝廷,而不是左良玉發下來的。雖然這個事實大家都知道,但餉銀從左良玉手裡領,底下的士兵潛意識就有一種我是左良玉的兵、需聽左帥命令的錯誤覺悟。

“發餉了~~~”

歡呼之聲從左良玉大營一直蔓延到虎大威的大營,所有將士都是興奮。

不是一個個發餉,而是兵部官員念號,千總把總整體領取。

每個千總領完餉銀都會向北喊一聲:“謝陛下隆恩。”

和京營吃空餉不同,左良玉營中的兵馬超過了朝廷準予的員額,兩萬五千人的軍餉,卻養了將近十萬兵馬,左良玉軍紀不章也就不奇怪了。但十萬人馬,精銳不過一萬人,其他的九萬人完全就是左良玉拉來造聲勢的,照朱慈烺的標準,大部分都應該裁撤,左良玉保留三萬人馬正合適,不過現在是戰時,還要借助左良玉的力量,私自擴軍的問題朱慈烺隻當沒看見。

“昆山將軍以為,開封之戰我軍應該如何謀劃?”離開左營前,朱慈烺問。

左良玉抱拳:“但聽殿下命令!”

朱慈烺笑:“說了,本宮不是固執的文官,我希望能聽到將軍的真知灼見。”

左良玉猶豫了一下:“臣以為,雖然我軍收複了陳州和歸德,但流賊有五十萬,氣勢正盛,短時間之內還是不宜正麵迎其鋒芒,因此向開封進軍不宜著急,應徐徐緩進。有我大軍在後,流賊必也不敢全力攻城。”

朱慈烺微微點頭,左良玉對軍情看的還是很準的,於是再問:“如果進軍,將軍以為,我軍應該如何展開?”

“搶奪朱仙鎮,和開封守軍形成犄角之勢,夾擊城下的流賊。”沒有猶豫,左良玉直接回答,顯然他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

朱慈烺微笑點頭,上馬離開。

左良玉躬身送彆,直到太子走遠了,他方才直起身來,望著太子遠去的身影,表情複雜而怪異。

比之剛才的激動,左良玉現在已經冷靜了許多。

回到帳中,還沒有來得及脫下甲胄,就見一年輕將領興衝衝地跑了進來:“父親,兵部多給了咱兩萬餉銀,聽馬紹愉說,是太子殿下從他軍營軍餉中挪出來的。”

原來他的獨子左夢庚。

左良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後將頭盔掛了,麵色冷冷地掃了兒子一眼:“你以為這是好事?”

左夢庚愣住了,一時不敢說了。

左良玉暗暗搖頭,他這個兒子,要膽沒膽,要謀沒謀,說是草包也不為過,若不是隻此一子,他斷不會讓左夢庚從軍。

“愚兒啊,那是給咱左營的買命銀啊。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次在開封,咱們不拚命也不行了。”左良玉輕聲歎。畢竟是自己兒子,雖然不成器,但還是要教導解釋。

“為何?”左夢庚倒也不傻:“因為他是太子嗎?”

左良玉點頭:“隻是其一,以往咱們出戰不出力,可以用糧餉做借口,督撫也拿咱們沒辦法,但今日糧餉充足,太子又親自領軍,還多給了兩萬,咱們還有什麼借口呢?今天這麼一轉悠,咱營中的虛實都被他瞧了一個七七八八,剛才對為父一番話,更是恩威並濟、軟硬兼施,我左營如果還想立足,為父我還想要保留忠義的名聲,開封之戰就非是拚命不可!”

左夢庚明白了,抱拳:“父親勿憂,我左營十萬人,擊破流賊不是問題。”

左良玉搖頭:“李自成可不是張獻忠,他手下的也不是十一年以前的烏合之眾了,郾城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汪喬年從陝西殺出,替咱們吸引了火力,我左營能否從郾城全身而退,還是一個未知呢。”

“父親的意思是……”左夢庚又有點不解了。

“仗要打,命要拚,但心眼也要留。”左良玉道:“勝了咱們要搶功,敗了咱們也要第一個撤退,絕不能有任何猶豫!哪怕他是太子,也不能拉著咱左營十萬大軍一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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