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了,南明時,流賊出身的夔東十三家最為堅定,始終不降清廷,但他們忠的並非是大明朝廷,而是“華夏衣冠”,如果滿清不推行“剃發易服”,他們投降的速度絕對比明朝將官更快,這也是李自成從兵敗山海關之後,一蹶不振的原因之一。
後來滿清推行剃發易服,流賊對滿清的態度才發生了改變,也才承認南明為朝廷。
“賊首悍勇,是一個可用之才,殺了實在是可惜,不如曉以利害,令其歸順朝廷。”左良玉請求道。
朱慈烺不能拒絕,隻能點頭,但卻留了一個話頭:“可,不過要看他有沒有歸順的誠意。”
“殿下明睿。”左良玉抱拳。
很快,那名賊首被五花大綁的推到了太子和左良玉的麵前。
剛才勇猛又威風,渾身殺氣騰騰,誰也不能擋。被俘之後,那流賊卻垂下了腦袋,看起來老實了許多。
“跪下!”
左良玉的親兵隊長一腳踢在他的後膝蓋,將他踢的跪倒在地。
“好大的賊膽,居然敢衝撞太子殿下的大駕,可知是淩遲九族的死罪?”左良玉大喝。
那賊首抬起頭,驚異的看了一眼罩著帥袍,長須紅臉的左良玉,又看站在左良玉身前,銀盔銀甲,腰懸長劍,玉麵朱唇,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小小人兒,呆愣一下之後,他嘿嘿笑了:“原來你是太子啊,那額值了……”
左良玉怒目一瞪:“不知死活的賊子,太子殿下帶天出征,乃是為了解救中原的百姓,你卻逆天而行,如今兵敗被擒,你還有什麼說的?”
賊首又低下頭:“要殺要剮,隨便!”
“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可願改邪歸正,歸順朝廷?”左良玉威嚴問。
賊首猶豫了一下,抬頭問道:“那你給額一個什麼官?”
聽到此言,吳甡和侯恂都皺起了眉頭,左良玉卻心中喜悅,知道賊首已有降意,臉上卻是大怒:“好大的狗膽,你身為流賊,罪孽深重,留你性命已經是最大的恩德,你卻還想要當官?我營中的官,都是出身入死殺出來的,你以為是你流賊,拉三五個人就可以當頭領嗎?”
賊首撇了一下嘴。
也就是在這時,朱慈烺注意到了他腮邊有一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兩根毛,搖頭撇嘴之間,非常顯眼。朱慈烺心中一動,立刻就想到了一個人,於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王得仁。”賊首回答。
果然是他。
朱慈烺知道眼前之人是誰了。
原來是金聲恒據守南昌城時的副手,綽號“王雜毛”的王得仁。
《永曆實錄》記載,由於王得仁“生而腮二毛”,軍中稱之為“王雜毛”。
也因此,朱慈烺一眼認出了他。
金聲恒當年隨左夢庚投降滿清之後,和左營中另一名大將劉體中合兵共進,甘當清軍的馬前卒,為清廷攻取江西,其後金聲恒被清廷封為江西總兵,劉體中為江西副將。但劉體中恣意妄為,根本不鳥金聲恒這個總兵。正好滿清發下“剃發易服”的命令,劉體中磨蹭著不願意執行,金聲恒一邊密告清廷,一邊買通了劉體中的部將王得仁。
王得仁陝西米脂人,是李自成的老鄉,流賊出身,作戰勇猛,深得劉體中的信任。
不過其人並沒有什麼忠烈大義,金聲恒三言兩語,委以重金,就把他收買了。其後,王得仁借稟報機密之時,將王體中誘殺。
因為此功,王得仁被提拔為副將,和金聲桓正式搭夥。
王得仁和金聲桓都是曆史潮流的識時務者,他們都出身流賊,從流賊變成左營的官軍,又變成清兵,誰強就跟誰跑。毫無信念。
即使兩人都是一時之勇將,但在朱慈烺的內心裡,對他們真沒有多少看得起。
很快,金聲桓和王得仁就後悔了。
第一,他們覺得清廷給的官太小了,不及同期的其他將官;二個,作為投降的武將,清廷任命的江西巡撫章於天對他們甚不尊重,宴請眾人時,文人們坐在室內,他們隻能坐在室外,第三,金、王在征剿江西的過程中,燒殺擄掠,發了大財,章於天等官員看著眼紅,多次索賄,金聲桓吝嗇不給。第四,清廷兵力捉襟見肘,給了他們機會。
誠如他們後來在起兵安民告示中所言“勞苦功高,不惟無寸功之見錄,反受有司之百淩。血氣難平,不得已效命原主”。
意思是,如果給他們官,給他們尊重,他們斷不可能叛清再去跟著到處逃亡的南明小朝廷過日子。
所以說,金聲桓和王得仁據南昌叛清,並非是幡然醒悟,深明大義,而是為了個人的私利。
兩人叛清之後,滿清調集大軍圍困,兩人堅守南昌八個月,城中糧草都沒了,米價一石超過600兩。
城破時,王得仁突圍至德勝門,前方大量士兵堵著,他三次衝進衝出,無人能擋,殺死幾百人,最後力竭被擒。
臨刑前,滿清大官問他為何叛清,王得仁回答:一念之差。
即使到最後,王得仁都沒有搬出民族大義,都依然還是渾渾噩噩的個人私利……
這樣的人,不能用。
尤其是不能用在左營。
左營有了這樣勇猛而不知忠義的武將,怕是更難以節製,甚至有可能加劇左營的跋扈。
……
“殿下?”
左良玉的聲音把朱慈烺從沉思中驚醒。
朱慈烺抬起頭,目光看向王得仁,冷冷道:“左鎮憐惜人才,想要給你一條生路,想不到你居然還敢向朝廷提出官位要求,由此可知,你並沒有歸順的誠意,你內心裡也絲毫沒有悔過從新的意思!今日留你,明日說不得你就會倒戈相向,背叛朝廷。來人,將此人拉下去,立斬!”
左良玉大吃一驚,他不明白太子為什麼會突然變臉?剛剛還好好的,他以為
太子會和他一樣,憐惜王得仁的勇武,收為己用,想不到太子在一番沉思之後,卻改變了主意。
如果是麵對督撫,左良玉一定會想辦法勸解,但麵對太子,他張張嘴,衝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又咽回去了。
太子的話雖不是聖旨,但卻也是鈞旨,沒有百分百的理由,他豈敢攔阻?
“額願降,額願降啊~~”
王得仁也吃驚,沒想到自己隨口提了一下官位,就惹得朱家太子變了臉,早知道就不提了。
但悔之晚矣。
四名左營親兵押著他,按到旁邊的空地處,手起刀落。
這個流賊出身、曾經製造贛州大-屠-殺,隨後又反清歸明的一時勇將,就這樣歸於泥土。
左良玉眼中都是惋惜,但卻不敢多說。
對太子的做法,吳甡和侯恂都是讚同的,以他們的眼力,一眼就知看出王得仁不是什麼忠義之人,既然擒了,就不能縱放,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叛,一刀結果才是最妥善的辦法。
另外,兩人也隱隱猜出,太子隻所以要殺王得仁,怕也是要抑製左營的發展。左營無正人,不能再讓沒有忠義的人往左營裡麵鑽了。
這時,馬蹄聲急促,負責進攻鎮子的參將金聲桓騎著快馬,大汗淋淋而來,他剛把鎮子裡麵的流賊清理乾淨,就聽說有一百遊騎隱藏在鎮子邊緣,差點突到太子和左帥麵前的凶險,嚇得他臉色發白,急急前來請罪。
他不會知道,此時倒斃在田間的那具屍體,原本應該是他未來的好搭檔。失了這個搭檔,又有太子的穿越,這一世他怕是沒有攪動風雲的機會了。
金聲桓叩頭請罪,左良玉陰沉著臉,以任務不力罰他四十軍棍,但暫時記下,戰後回到營中,再施行處罰。金聲桓微微鬆口氣,連連叩謝--左營雖然良莠不齊,什麼人都收,但左良玉的權威卻無人敢挑戰,真要觸犯了軍法,貽誤了戰機,左良玉也是絕對不會客氣的。
這中間,朱慈烺不動聲色的仔細觀察金聲桓。
不到四十歲,方臉,淡眉,單眼皮,膚色稍黑,眼睛不大但卻顯得非常精明。
剛才在“千裡眼”中清楚看到,金聲桓是第一個縱馬衝進鎮子的人,由此可知,他本人卻是一名勇將。對這樣的人,還需要善加籠絡,一手大棒一手胡蘿卜,令其專注戰事,不生是非才好。
等左良玉處置完了金聲桓,朱慈烺撥馬麵對諸將,大聲宣布:“左鎮指揮得力,辛苦。參戰的將士每人賞一兩銀子,受傷的賞三兩,陣亡的,本宮給十兩撫恤!”
眾軍先是驚異,接著齊聲歡呼,感謝太子的恩德。
田守信皺眉,他不但是東宮典璽,也是太子爺的大賬房,他清楚知道,太子口袋裡現在連一兩銀子也沒有了,皇帝陛下給的十五萬兩的銀子,都為二十萬大軍買了雞鴨魚肉,改善了夥食,到現在太子窮的叮當響,比普通的富戶都不如呢。
所幸大家都知道大軍潛行,除了補給和火藥,太子並沒有攜帶現銀,所有的賞賜都要等到開封之後才能施行。田守信這才微微鬆口氣,如果當場發銀子,非逼死他不可。隻要到了開封,勝了開封,今日賞賜的這點銀子,根本不算什麼。
大軍就在鎮子附近安營。
眾軍入睡、鼾聲大作之時,太子卻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坡,遙望朱仙鎮的方向,急劇思索著明日的戰略。按計劃,今夜疾行,明日清晨大軍就應該到達朱仙鎮西麵,明日的此時,怕是已經和流賊展開血戰了。
到現在為止,計劃進展的還算是順利,不管從董朝甫還是前鋒王允成的回報來看,流賊尚沒有發現他們這支主力的行動。
但也不是沒有憂慮。
第一,丁啟睿和楊文嶽能否起到迷惑李自成的作用?
第二,負責押運糧草補給的四萬左營士兵,今日足足落後了兩個時辰的路程,今夜恐怕會落後更多,但前鋒大軍不能等,必須按計劃抵達朱仙鎮西側,也就是說,大軍的前鋒和後勤,相距太遠,一旦被流賊所乘,派一支大軍從中分割,大軍就危險了。
也因此,在行軍過程中,大軍廣撒偵騎,提前探知消息,又儘量繞開村莊和市鎮,實在繞不過去,就派兵封鎖經過的村莊,一步步,一環環,小心翼翼地走了兩夜,到現在距離朱仙鎮隻有一百裡了,勝利好像就在眼前,但朱慈烺心頭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隱憂,就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要發生一樣。
“殿下在擔心明日的戰局?”不知道什麼時候,吳甡來到了他身後。
兩夜的長途奔襲,絲毫沒留給吳甡任何的疲憊,他目光炯炯,麵容剛毅,斑白的胡須根根如刺。
朱慈烺回身微笑:“先生怎麼沒睡?”
“老了,睡眠少,一個時辰就足夠。”吳甡笑著行禮,然後直身肅容道:“殿下心中的憂慮,臣試著解答一下,可否?”
朱慈烺點頭,他正需要有人為他答疑解惑。
“殿下憂慮第一的乃是我軍的行動,是否會被流賊察覺?七萬大軍在方圓百裡之內行動,雖偃旗息鼓,晝伏夜出,但依然無法完全隱藏行動,加上流賊善於收買人心,沿途那麼多的村莊和河流,處處都可能有流賊的暗哨,一旦發現我軍動靜,立刻就會向流賊示警。”
“但殿下早有準備,提前一個月就令騎兵在周邊掃蕩,在熟悉地形的同時,也將流賊派到這邊的偵騎清除了不少,董朝甫率領的夜不收更是提前行動,把守住了各條道路通往開封的要緊之處,但在我軍通過之時,有急騎向開封奔馳的,都是流賊的探哨,皆毫不客氣的予以清除,短短兩天,夜不收已經最少攔截了五十人,最大限度的阻斷了流賊的情報網,若殘餘的流賊探哨想要向開封報信,非繞遠路不可,而那時,我軍已經到達了朱仙鎮。”
“到現在為止,我軍的戰略是成功的,我軍行到此間,距離朱仙鎮已不過一百裡,董朝甫的夜不收更是已經到了距離朱仙鎮不過五十裡處,所以臣以為,除非是出了什麼大漏子,否則我們戰略已成,殿下不必擔憂。”吳甡道。
朱慈烺微微點頭。
——————感謝“書友130210225158250”的打賞。又是一周,俺對編輯徹底沒有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