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魯河,中牟縣,連續的兩次潰敗,就像是兩計悶棍,結結實實的砸在李自成的腦門上,李自成不是沒有敗過,崇禎十一年最慘的時候,他身邊隻剩下十八騎,但他從來也沒有氣餒。他是一個倔脾氣,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走到底,不會有迂回和妥協的想法。
也因此,他才能在一眾流賊中鶴立雞群。
崇禎十三年的河南大旱,是上天賜予給他的最好機會,他短短兩月時間就卷起了十萬人馬,到崇禎十四年年底之時,他麾下的人馬超過從前的數十倍,隨著實力的增加,他的野心也在急劇膨脹中,他已經不滿足隻是小打小鬨的搶點錢糧,而是有了更高的目標。但想不到,僅僅半年,他就將到手的勝果,丟棄的乾乾淨淨,現在官軍在河南境內大兵雲集,河南已經是不能呆了,而想要逃回陝西的路,卻也是難如登天。
李自成痛恨的不是敗了,而且敗在了朱家太子的手中,如果是洪承疇孫傳庭,甚至是楊嗣昌也就罷了,敗了也心安理得,沒什麼大不了,卷土重來就可以,但敗在一個十五歲少年的手中,李自成實在是不甘心。
見闖帥對自己的祝賀沒有反應,牛金星尷尬的笑一下,不敢再說了。
晨曦之中,三人默默無語。
“有綿之的消息嗎?”一會,李自成忽然問。
袁宗第字綿之。
中牟縣大戰之後,闖營精銳幾乎全部付之一炬,唯有袁宗第率領的一萬人僥幸從戰場逃脫。得到袁宗第逃脫,並沒有被官軍殲滅的消息後,李自成大喜過望,現在他迫切的想要和袁宗第彙合,有袁宗第一萬人馬,不管是返回陝西,還是繼續留在河南,他都有一定的底氣。
李自成估摸著袁宗第也會往陝西逃,所以他派出使者,前往豫南方向,試圖聯絡袁宗第,不過到現在也沒有消息傳回。
牛金星搖頭。
如果是往常,遇上這種難以確定的情況,李自成會請宋獻策卜上一卦,但今天卻沒有。
腳步急促,氈帽箭袍的李過登上了城樓,向李自成抱拳:“叔,五百左營兵有三百願降,餘下的兩百都已經斬首,人頭懸在靈寶四門。鎧甲、旗幟都已經準備完畢。”
李自成點頭,獨眼堅毅道:“那就開始行動吧。”
“是。”
李過轉身就走。
“補之……”李自成忽然喊住他。
李過回身抱拳,火光照耀下,他臉色微有些疲憊,但精神卻非常好。藍色箭袍上有很多的血跡,那是剛才搏殺的痕跡。
“一定要小心,如果被朱陽關守將識破,你莫要強攻,要以保存實力為第一優先,聽見沒有?”李自成再一次叮囑侄子。
“明白。”
李過大步離開,帶著一千名換上左營甲胄和旗幟的騎兵,出了靈寶縣,往朱陽關方向而去,李自成率領大軍緊隨其後,而同時的,一萬餘的流民在郝搖旗的帶領下,打著“闖”字旗號,向潼關進發。
原來,李自成打探到了確實的情報,三邊總督孫傳庭此時正在潼關督軍,隨時都可能從潼關殺出來,對他們這股殘兵敗將進行圍殲,而在一百六十裡之外的朱陽關此時卻是風平浪靜,除了兩千守軍,再沒有其他的異常。所以李自成下定決心,決意從朱陽關、五裡川、官坡、蘭草一帶返回陝西南。除了朱陽關的關城較為險峻之外,五裡川、官坡、蘭草等幾處的大小隘口並非不可攻擊--除了這些,李自成對孫傳庭的恐怖,還有上一次潼關南原兵敗的噩夢,也是他選擇朱陽關的重要原因。
唯一的缺點,朱陽關一帶的地形比較崎嶇,不利於騎兵大隊的展開,如果闖營在朱陽關前久頓,等官軍援兵到達,等待闖營的,必然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但沒有其他選擇,事到如今,李自成必須賭一把。
劉宗敏在臨死之前推薦了李岩和郝搖旗,李自成對老戰友的推薦,深自放在心中,加上現在大敗,身邊無人可用,於是李自成就將掩護大部隊、迷惑潼關守軍的重任交給了郝搖旗。
魚台縣之敗,幾乎是全軍覆沒,身為主將的郝搖旗挨了四十軍棍,此後一直在老營中養傷,賈魯河和中牟縣之戰他都沒有參加,從中牟縣突圍時,在身邊兩百親兵的護衛下,他成功脫離險境。此時軍棍之傷已經好的差不多,騎馬行軍不受影響,因此可以擔當此重任。
“搖旗兄弟,迷惑潼關守軍的重任就交給你了。你要大張旗鼓,大開大合,從靈寶到潼關,所有的流民和村子裡的百姓都要組織起來,給孫傳庭造成我義軍在被逼無奈之下,要重走潼關南原的氣勢!不需要多,隻需要你能迷惑孫傳庭三天,令他將注意力和大部分的兵馬都集合在潼關,就是你的大功,三天之後,你率領親兵衛隊往朱陽關進發,額會留一支人馬在那裡接應你。”臨行前,李自成再一次細細叮囑郝搖旗。
郝搖旗心中苦澀,他明白,他被棄了,李自成將所有精銳人馬都帶走,隻留下他和他身邊的兩百親兵,迷惑潼關守軍,到時候就可以撤退,聽起來很漂亮,但他不是三歲小孩,就算闖帥的策略能成功,闖營成功的朱陽關突圍,但官軍不是傻子,一定會迅捷的調集人馬,奪回朱陽關,而作為斷後的他,未必能搶在官軍援兵之前抵達朱陽關。
不過郝搖旗還是抱拳聽令:“闖帥放心,額必完成任務。”
李自成欣慰的點頭,又覺得好像有點對不住郝搖旗,於是補充道:“搖旗兄弟,劉總哨不在了,此戰之後,你就是我闖營的新總哨!”
闖營總哨,是闖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李自成將這個位置許給郝搖旗,算是給郝搖旗畫了一個大餅。要知道郝搖旗雖然參加闖營時間夠長,但地位一直都不是太高,不要說和劉宗敏田見秀相比,就是和袁宗第相比,也稍微差了那麼一截。
人都希望得到承認,郝搖旗也不例外,得了李自成的應允,他眼睛一亮,說話聲音忽然也洪亮了許多:“謝闖帥。”
天亮後,郝搖旗率領一萬多流民,浩浩蕩蕩的向潼關而去,流民大部分都沒有武器,隻能削木為槍,甚至有人拿的是棍棒,亂哄哄的,像是一團流雲。郝搖旗見他們實在不像樣子,就令他們都在頭上係上布條,木槍也進行了一定的統一,又令多打旗幟,並將自己的兩百親兵分出一多半到流民之中擔任中下層的小掌盤,這樣一來,這一萬多的人馬才算是有了一點“軍隊”的樣子。
而在天亮之前,李自成率領的精壯主力就已經悄然從靈寶縣離開,跟在李過的先鋒騎兵之後,向朱陽關的方向而去。
……
盧氏縣位在河南省的最西麵,南通襄、鄖,西接關陝,雖臼彈丸,實係秦豫楚三省之咽喉,而盧氏縣西北方向的朱陽關則是咽喉中的咽喉,朱陽關位在熊耳山深處的一塊盆形山地,關前隻有一條可供騾馬人行通過的小道。隻要守住朱陽關就可以斷絕從豫西到陝西南的道路,但和潼關一樣,除了朱陽關的主關城,旁邊還有五裡川、官坡、蘭草等大小不一的幾處隘口,單單守衛主關城是不行的,周邊的大小隘口也需要嚴密守衛,如此才能保證將豫西和陝西南隔絕開來。
當天黃昏,一路打著左營騎兵的旗號,李過大搖大擺的行進到了距離朱陽關隻有二十裡的區域,在一處林子裡紮下營寨,令士卒們休息,然後派出喬裝改扮的探馬,去詳細打探朱陽關和臨近幾個隘口的防守情況。
戌時(晚七點多),探馬傳回消息。朱陽關和臨近的幾個隘口一切平靜,據周圍的老百姓說,最近這今天,朱陽光好像又增添了一些官軍--很正常,在中牟縣之戰,闖營大敗,可能會往陝西逃竄的情況下,官軍自然而然的要增加朱陽關的防守兵力,提升防守的強度。如果朱陽關一如過去,沒有增舔兵馬,反倒是不正常了。
亥時(十點左右),李自成率領少量精銳騎兵從後方追上來,和李過彙合,叔侄二人合計了一會,又和牛金星宋獻策好一番的密議,最後下定決心,時不待我,今夜就要取了朱陽關。
“孫傳庭,真的在潼關嗎?”牛金星提出了一點小小的憂慮:“潼關是天險,孫傳庭在不在都沒什麼太大的關係,以孫傳庭之能,一定會想到朱陽關有可能會是我義軍的突破方向,他豈會長期待在潼關,而不顧朱陽關?”
牛金星的憂慮,李自成和李過不是沒有想過,但如今情勢下,他們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不打朱陽關,那就更不能打潼關,而如果兩處都不打,就隻能等著被官軍剿滅了,因此必須賭一把。
李自成陰沉著臉不說話,李過卻堅毅的道:“孫傳庭兵馬新練,且以車營兵為主,在朱陽關這一代發揮不出威力,隻要額們出其不意,奪下隘口,就算孫傳庭人在朱陽關,額們也不怕!”
牛金星不再說了,他知道李家叔侄已經下了決心,哪怕就是將身後的一萬人馬全部葬送在朱陽關,也要殺出一條血路,於是不再勸。又或者,這是闖營唯一的生路,在這裡盤桓的時間越長,猶豫的時間越久,闖營的生機就越是稀薄,不管孫傳庭在不在朱陽關,今夜都是要拚了。
宋獻策卜了一卦,大吉。
於是李過率領偽裝成左營騎兵的一千騎兵向朱陽關而去。
李自成率領大軍在後跟隨,隨時準備接應。
卯時(淩晨六點),天地之間最後一抹黑幕即將被掀開之前,李過率兵來到了朱陽關下,大聲呼喊,自稱是左營前軍副將李國英,要守軍立刻開城,說有緊急軍情通報朱陽關守將。
守城官見城下的隊伍確實穿著官軍號衣,還打著左良玉平賊將軍的大旗,急忙去稟報--左良玉著急逃命,連大旗帶金印、還有一乾儀仗都丟在了靈寶縣,正為李過所用。
很快,一將出現在關前城樓上,自稱是參將張泰山。
李過手下的部將穀英縱馬上前,向城樓高聲喊話,說左帥大軍在靈寶縣中了闖賊的暗算,左帥本人身中數箭,急需治療,請守軍立刻開城。
聽左良玉就在城下,而且受了箭傷,守將張泰山吃了一驚。
天色將明未明,看不到左良玉本人,隻看到在左良玉平賊將軍的大旗之下,眾騎兵護衛著中間的一輛馬車,想必左良玉本人就在馬車之中,左良玉是太子少保、平賊將軍,統帥十萬大軍,如果他出了什麼意外,那絕對是驚天的大事,如果朱陽關守將不放他進城,延誤了他的病情,以至於他出了什麼意外,這樣的責任,絕不是一個小小的參將能擔起的。
但朱陽關是要地,出入極其嚴格,哪怕是友軍,都不可以輕易放過。
守將張泰山有點猶豫。
關下的左營騎兵一個個連聲催促,甚至是罵罵咧咧,說如果不開門,害左帥出了事,我們必屠了朱陽關--這是李過故意傳授的,左營軍紀不佳,常常惹是生非,有時候比流賊更像流賊,所以說這些大膽的話不但不會露出破綻,反而還更讓人相信他們都是左營的兵。
威逼之下,守將張泰山終於是怕了,磨蹭了好幾陣,反複權衡之後,他命人打開城門,接“平賊將軍”到城中治傷。朱陽關不止是一個關,也是一個相當繁榮的市鎮,鎮子裡的醫官數量甚至比盧氏縣裡的還要多。
見守軍開城,李過激動的想要大笑。
朱陽關守將打開的不止是一道門,而是他闖營的一條生路啊。
李過撥馬就要進城。
“少將軍。”穀英卻攔住了他,小聲道:“情況不明,萬一官軍使詐,我們就全軍覆沒了,不如屬下先進關,探明情況之後,你再進關也不遲。”
穀英和李過年紀相仿,都是闖營的後起之秀,論練兵帶兵,穀英不如李過,但若論心機縝密的程度,穀英卻要勝過李過。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子,是闖營的儲君,如果他出了什麼意外,陷到了關內,對闖營無異是沉重的打擊,因此穀英請命探路。
李過想了想,同意了。
於是晨曦之中,穀英率領五百騎兵為前隊,護衛著左良玉的馬車和大旗,先行進關,李過率五百騎兵為後隊,在後徐徐跟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