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自我請罪(1 / 1)

“你何罪?”崇禎帝問。

“五日之前,兒臣到達宣化的當天,有人向兒臣檢舉,說張家口的晉商大肆走私糧食、硫磺,數額巨大,且就在當天,就會有兩支商隊出關,為建虜蒙古人送去大批物資。事關重大,兒臣來不及稟告,不得不斷然處置,帶兵包圍了張家口。而查出的真相更是觸目驚心,張家口的糜爛遠遠超出了兒臣的想象。未免更多的戰略物資流向建虜,兒臣不得不關閉了張家口貿易。事先沒有稟告父皇,一切都是兒臣擅自而為。兒臣有罪,請父皇責罰。”

朱慈烺拜首。

崇禎帝不說話。

昨日之前,崇禎帝對兒子滿是憤怒,恨不得賞他兩個耳光,但一千一百兩銀子的數字一出,他心思就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轉變,今日見到兒子又黑又瘦,明顯就是吃了苦、收了累,心中登時泛起內疚,兩者相加,他對兒子的憤怒已經減少了很多,或者說,他已經原諒了兒子。不過他不能將自己的原諒輕易表現出來,以免朱慈烺肆無忌憚,以後變的更猖狂,他想著,不管這樣,等朝議結束之時,還是需要小小地懲戒一下太子,以為朝廷的尊嚴。

但沒有想到的是,太子居然主動請罪,這一來,有點打亂了他的計劃。

殿中的群臣相互用眼神交流,心中都想:太子這一招高啊,不等你們發難,我自己就認錯了,身為太子,有代天巡狩的名義,抄來了一千一百萬兩朝廷急需的銀子,又主動認錯,你們這些人還好意思再刁難嗎?

朱慈烺拜伏不動。

崇禎帝的目光看向首輔周延儒。

周延儒何等聰明,他從崇禎帝的表情變化中就已經猜到了崇禎帝的心思,再者,宣大總督江禹緒是他的門生,如果執意追究太子的責任,宣大當地的官員遭受的懲罰恐怕就得成倍增加,就不止是罷職那麼簡單了。於是出列拱手道:“陛下,老臣以為,張家口之事情況緊急,太子斷然處置,雖有些急躁,但卻也是在情理之中,太子殿下既已知錯,不如將功折過……”

首輔是百官之首,有一言九鼎之效。一般來說,隻要首輔說話,群臣都不會當麵,或者是直接反對,但周延儒的威信達不到,不要說和張居正夏言那樣說一不二的強勢首輔相比,就是比溫體仁,他也稍微差一點,因此他話音不落,就有人跳出來反對:“此言差矣!老臣以為,功是功,過是過,斷不可將兩者混淆在一起,不然是非不存,黑白不分,貽害萬年啊~~”

卻是禮部尚書林欲輯。

周延儒臉色尷尬。

接著,林欲輯慷慨陳詞,對太子的張家口之行予以無情的抨擊。

當然了,理由還是昨天的那一套,就是綱常、法紀。

但和昨天不同,今天再沒有人跳出來附議。

連昨天最大的支持者吏部尚書鄭三俊都是默然。

今天的氣氛,已經和昨天不同了。

朱慈烺跪在地上,動也不動,心中卻微微鬆了一口氣,林欲輯說的雖然激烈,但都不在點子上,無法打動崇禎帝的心,他說的越多,崇禎帝就會越反感。果然,崇禎帝漸漸皺起了眉頭,不過還是忍耐著,任由林欲輯說完。

終於,林欲輯結束了他的濤濤之言,跪伏在地,顫巍巍地道:“陛下,太子殿下急於除惡之心,老臣深為了解,但法紀卻不可廢弛啊。互市之策乃是朝廷自隆慶年間就定下的國策,張家口和蒙古哈刺慎等部通商,保證了宣府和大同的安穩,如今張家口貿易驟然被關閉,宣大之地怕是要再起戰火。老臣肺腑之言,還請陛下三思啊~~”

說完,拜首在地。

崇禎帝淡淡道:“林卿的意思,朕了解了,起來吧。”目光再看向太子:“太子也起來吧。”

待二人都起身,崇禎帝問:“太子,你說從張家口一共抄出了白銀一千一百萬兩,可是事實?”

朱慈烺拱手:“是。紋銀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一萬兩,由賀珍和劉肇基押解,估計後天就可以運到京師,至於各種貨物,晉商的房產,地契,店鋪的價值,還在清查中。”

崇禎帝微微點頭,同時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一下再沒有任何懷疑了,果然是有這麼多的銀子。

殿中群臣也都是欣慰,有銀子在手,他們不繼續追究太子之過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一臣忽然站了出來,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臣有一問。”

朱慈烺抬頭,發現是刑部侍郎孟兆祥,於是點頭:“侍郎請問。”

“晉商走私禁品,殿下可曾將人證、物證收集充分?晉商之中,誰是主謀,誰是從犯,從何時起,到何時終,具體數目多少,數量幾何?這些證據,殿下可都準備好了?如果已經齊備,請立刻交給刑部,刑部今日就可以開始審理。”孟兆祥道。

雖然他隻是侍郎,但資格夠老。且刑部尚書張忻是新任的,對刑部事務尚沒有完全掌握,孟兆祥站出來說刑部事務,群臣倒也不意外。

朱慈烺道:“已經齊備,不過所有的供詞人證,連同臟銀都尚在押解途中,等到了京師,立刻就會全數解往刑部。”

“如此甚好。”

孟兆祥拱拱手,再道:“臣還有一言,不得不說。”

朱慈烺點頭。

“刑律乃是國之根本,非刑部大理寺不得掌,抄家罰沒需要有三堂會審,或者是陛下之命。其他人,包括殿下在內都不可妄為。殿下身為國之儲君,更應該為萬民表率,切莫忘記這一點啊。”孟兆祥肅然。

朱慈烺心中苦笑,微微尷尬的道:“謝侍郎提點。晉商之事,事出突然,我不得不便宜行事,以後不會了。”

拱手還了一禮。

雖然孟兆祥不給麵子,但朱慈烺卻知道,孟兆祥說的是對的,律法是國之根本,任何人,包括皇帝皇太子在內,都不能隨意剝奪百姓的財產,即便有證據,但也要經過法律的審判,由刑部大理寺最後做出裁決和複核,才可以執行。在這之前,罪犯的財產是不能動的,大明律比唐律宋律更嚴苛,貪官動輒就是死,但在私人財產的保護上,卻基本延續了唐律和宋律。

朱慈烺抄家晉商,在律法上其實是站不住腳的,隻不過仗著太子的身份,又有一千一百萬兩的臟銀,才能勉強自圓其說。

孟兆祥深躬一禮,退下。

群臣中,有人撇嘴,有人佩服,對孟兆祥愣頭青的表現,想法各不相同。

禦座之上,一直沉默的崇禎帝忽然開口說道:“孟卿說的甚好,太子要引以為戒!下次再犯,朕絕不會輕饒。”

“是。兒臣記住了。”朱慈烺急忙躬身。

崇禎帝盯著他:“林老尚書的話你也聽到了,張家口貿易乃是我大明安撫蒙古哈刺慎、察哈爾等部的手段,因為有張家口大同的貿易,哈刺慎、察哈爾等部才沒有在宣府大同挑起戰火,如今你驟然關閉張家口,如果他們興兵寇邊,宣大重燃戰火,如此嚴重的後果,你可曾想到?”

殿堂一片靜寂。

崇禎帝所問,正是他們想問的。

朱慈烺拱手:“稟父皇,兒臣以為,哈刺慎、察哈爾名義上中立,但其實早已經倒向了建虜,十一年,甚至一起和建虜在我張家口邊關耀武揚威。這一點,朝廷不應該再假裝不知道。張家口每年的貿易量巨大,不法商人將我大明的各種物資,用各種隱蔽手段,源源不斷的賣給建虜,令建虜有充分的軍備和補給。這也是建虜從不攻擊張家口的原因,因為他們可以從張家口得到各種資源,補平他們國內的缺口,不然以建虜的暴虐和貪婪,豈能放過張家口?”

“不客氣的講,張家口已經成了我大明肌體上的一顆毒瘤,再不改弦更張,將其關閉,就悔之晚矣。”

緩口氣,朱慈烺繼續道:“互市之策乃是隆慶年間確定,但時過境遷,時事已經不同了,當年的蒙古,和現在的建虜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群體。蒙古人雖然也侵擾邊關,但不過是癬疥之疾。建虜卻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啊,所謂與時俱進,如果朝廷非要用當年的政策套在今時的朝政上,實乃是削足適履!”

群臣聽得微微騷動。

整個大明朝,也就太子敢這麼說了。

崇禎帝板著臉:“所以你就不請旨,就擅作主張,將張家口關閉了嗎?你眼中還有朝廷,還有朕這個父皇嗎?”說到最後,口氣越發嚴厲。

朱慈烺知道,這才是父皇最在意的,自己能不能逃過責罰,接下來的回答將是關鍵,於是急忙跪倒,回道:“回父皇,兒臣實在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糧食硫磺流向建虜,天知道,那些糧食會養活多少建虜的悍兵,又有多少我大明的將士,會死在這些硫磺製作的火藥之中?”

說完,叩首在地,再不說話。

朝堂靜寂。

崇禎帝臉色漸漸和緩下來,哼了一聲:“你倒是振振有詞,可你想過沒有,你關了張家口,等於徹底改變了朝廷的互市之策,察哈爾和哈刺慎隨時都會犯邊,朕和內閣要如何為你善後?”

朱慈烺沉吟了一下:“兒臣倒是有一個初步的想法。”

“是嗎?”崇禎帝冷冷。

雖然口氣還有點嚴厲,但朱慈烺卻知道,父皇心中的怒氣已經消去了不少,口氣嚴厲,不過是表演給群臣看的。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朱慈烺確有逾越法紀之處,崇禎帝要想完全不追究兒子的責任,就必須找出合適的理由,所以表麵文章必須做,以免史書留下汙筆。

“兒臣以為,張家口之弊,並非在互市,而是在互市的方式。隻要改了方式,張家口的邊貿隨時可以再開。”朱慈烺道。

“哦?”

朱慈烺回道:“張家口邊貿最大的弊端就是建虜使用搶劫我大明而來的金銀財寶,反過來再購買我大明的糧食硫磺等物資,因為中間利潤巨大,晉商們才不惜鋌而走險。要想改掉張家口之弊,必須堅持執行兩條,第一,嚴控商人出關,任何大明的商人,都不許出關,隻能在我大明境內交易,一旦發現出關,以謀逆論處;第二,回歸原始,隻準以物換物,許蒙古人用戰馬羊毛換我大明的糧食,但嚴禁有金銀交易!如此,建虜金銀再多,也買不到我大明的糧食硫磺了。”

關於以物換物,其實朱慈烺早就和崇禎帝提過,但窒礙難行之處頗多,加上崇禎帝一直都想要穩住宣大的邊防,所以不敢在張家口大動乾戈。

聽到以物換物,群臣臉上都現出沉思的表情。

以物換物,並非是新鮮事務,最初的張家口貿易就是用這種方式,蒙古人用他們的馬屁和牛羊,換取大明的糧食鹽巴布匹,但隨著貿易的發展,以物換物有諸多的不便,價錢也很難統一,漸漸地商人們開始使用金銀,雖然現在也還有以物換物的存在,但已經很少了。

“隻要蒙古察哈爾、哈刺慎兩部同意以物換物,我大明立刻就可以再開張家口邊貿,也算是對他們兩家有所交代,如此一來,即便建虜想要通過蒙古人購買我大明的物資,也隻能以物換物,但建虜蒙古都沒有什麼特產,他們唯一能和我大明交換的,就是馬匹和牛羊,而建虜的馬匹牛羊是有限的,搶劫我大明的金銀又失去了用處,隻要長久堅持,建虜境內的糧食布匹等民生物品,必然會漸漸短缺,國力自然也就會衰落。”朱慈烺道。

朝堂靜寂。

其實太子的兩條建議並非沒有人提過,但朝廷一直無法執行,就比如第一條,禁止商人和建虜貿易,這是從萬曆四十六年就明發天下,嚴令禁止的。但因為禁止,所以利潤巨大。逐利的商人總有辦法繞過朝廷的各項管製,和建虜人進行交易。

要想徹底杜絕,必須進行更嚴格、更有效的管控,而這,對大明九邊的官吏和將領,是一項嚴峻的考驗。

至於以物換物,不說建虜,就是察哈爾、哈刺慎兩部怕也不會同意,他們已經得慣了金銀的利,豈能同意再回頭走“以物換物”的苦?

“殿下,以物換物雖好,但察哈爾、哈刺慎兩部必然不會同意,朝廷詔令發出之時,怕就是他們興兵犯邊之日啊。”內閣四臣之一的蔣德璟走出來,向朱慈烺拱手。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