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此,朱慈烺明白了,父皇是在說京惠商行的事情呢。
崇禎帝麵色冷冷:“王大伴,把那幾份奏疏拿來。”
“是。”王承恩從旁邊的案子上拿過放在一起的幾份奏疏,呈到崇禎帝麵前,崇禎帝冷冷:“給太子看。”
朱慈烺接過奏疏,展開看。
都是河南當地的禦史和一些恒台言官對“京惠商行”的不滿和憤怒。因為京惠商行的“指導價”,導致河南米價飛漲,禦史們都非常憤怒。
而最下麵的一份比較特彆,是河南巡撫高名衡就京惠商行的一些說明。麵對禦史的攻訐和朝廷可能的不理解,高名衡進行了辯解,同時也是自清。
“這家京惠商行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高名衡說,是你在中間穿針引線?”崇禎帝聲音嚴厲。
朱慈烺知道,京惠商行的事情,終究是瞞不下去的,除非京惠商行什麼也不做,如果繼續參與到賑災事務,又為京營提供糧草肉類,以錦衣衛之能,遲早會探查到他和京惠商行的關係,既如此,倒不如坦然交代,免得父皇胡亂猜疑。
於是他放下奏疏,跪在崇禎帝麵前:“兒臣請罪,京惠商行確實和兒臣有莫大的關係,他們到河南賑災,包括六兩的米價,都是奉了兒臣的命令。”
“好啊,你終究是承認了,京惠商行果然是你在後麵搗鬼!”崇禎帝一拍桌子,怒氣衝衝地道:“一石六兩。這樣的價錢,百姓們如何能承受?賑災又如何能進行?你身為皇太子,難道就是這樣賑濟百姓,哄抬物價,為君父分憂的嗎?”
朱慈烺直起身:“父皇莫著急,聽兒臣解釋。”
“講!”崇禎帝又坐不住了,站起身來焦躁的踱步。
“兒臣以為,曆朝曆代賑濟災民有兩種辦法,一種就是完全由官府主導,壓低米價,在保證粥棚供給的同時,令百姓們可以買到便宜的糧食,如此,民情穩定,災情自然就過去了。這種賑災方式固然好,但卻需要官府的糧倉裡有大量的糧米,並且還要保證後續糧米源源不斷的運來,如此方能經得起災區的損耗。”
“但眼下朝廷的糧倉裡根本沒有多少糧米,有心無力,無法保證災民的使用,如果使用這種辦法,災區必亂。所以兒臣以為,要想保證災區的穩定,隻能采取第二種辦法,那就是交給商人和士紳。”朱慈烺道。
“商人?士紳?”崇禎帝停住腳步,目光嚴厲的盯著兒子,自從得到錦衣衛的密報和看到禦史們的彈劾,他心中就憋著一股火氣,不過事關兒子的名譽,加上京惠商行一直在向河南運糧,所以他把錦衣衛的密報和禦史們的彈劾都壓了下來,今日也沒有在朝堂上提出來,為的就是當麵詢問,看兒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兒子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應,他不但要懲戒兒子,那個哄抬米價、叫“京惠商行”的奸商,他也不能再容忍。
“是。”朱慈烺點頭:“河南災民將近百萬,每日所需糧米眾多,單靠一家京惠商行,絕對是供應不上的。賑災之事,完全可以采用官府帶頭、商人士紳全麵參與的方式。天下的商人都是逐利的,如果朝廷強行壓低河南的米價,二兩或者三兩一石,和北方各地的米價差不多,甚至還要低一些,那麼商人們就沒有動力往河南運糧,河南的糧米必然是有價無市,明著是二兩一石,但市麵上根本沒有米可賣,最終導致地下黑市橫行,說不定一石米八兩、甚至十兩都是有可能的。”
“奸商發了大財,朝廷的好心,反倒成了助紂為虐的手段,甚至有可能會再次引發民亂,所以兒臣覺得,倒不如放開糧價,令商人有利可圖,這樣他們才會往河南運糧,河南的災民也才會有糧米可用。”
“但六兩一石,誰能買的起?”崇禎帝怒。
“父皇,河南的災民大部分都在以工代賑,參加勞動,每日吃的是官府的粥棚,糧價高低和他們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再者,河南糧價高漲,商人必然會蜂擁往河南運糧,等河南的糧食一多,糧價自然就會落下來的,正所謂物以稀為貴,價格調節市場。”
最後一句,朱慈烺有點說漏了嘴,將前世裡的語言用了出來。
“價格調節市場?”
果然,這一句引起了崇禎帝的注意。
他皺著眉頭,冷冷注視著兒子,同時心裡揣摩著這句話。
朱慈烺急忙解釋:“其實就是豐年糧米價錢便宜,災年糧米價錢高漲的道理。因為市麵上糧米少,所以價錢就高了,我大明富有四海,南北千裡,不可能同時遭災,有災荒之地,必然也會有豐收的地方,隻要有足夠的利,鼓勵商人南北運輸,調配糧米,朝廷肩膀上的壓力,必然可以減輕許多。”
崇禎帝踱了幾步,細細品味兒子的話,覺得有幾分道理,但臉色依然冷冷,哼了一聲:“無商不奸。朝廷大事豈能靠商人?你能保證,河南的米價能落下來?在這中間,不會有災民餓死?或者有一些小康家庭,原本能承受三兩米價,但最後因為六兩的高價,不得不傾家蕩產,變成災民?”
治國十幾年,崇禎帝對民情也是有相當了解的,絕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太平君王,他所說,都是在要點上。
朱慈烺拱手:“回父皇。前兩者,兒臣可以保證,至於第三個,兒臣無法保證。朝廷任何一項政策,首先要保證的是絕大多數人的利益,縱使會傷害到少部分人,也在所不惜。承平時期如此,國事危難之際,就更是要如此了。和河南的百萬災民相比,那些付不出六兩銀子的小康家庭,兒臣不敢說沒有,但為了中原的穩定,此時也顧不了他們了。”
說完,朱慈烺叩首在地。
曆朝曆代,皇帝在乎的是九州萬方,而不是一城一地,隻要天下能太平,一城一地的人都死絕,皇帝們也都是願意的。
崇禎帝不說話,負手繼續踱步,不過臉色卻已經和緩了許多,哼了一聲,忽然又道:“京惠商行敢把大批的糧米,用五兩六兩的價錢,賒給河南巡撫衙門,是不是得了你的保證?”
“是。”朱慈烺回答。
“你麵子大的很啊?”
“回父皇……其實,兒臣是京惠商行的半個老板。”終究是瞞不住的,朱慈烺決定和盤托出。
“你哪來的本錢?”崇禎帝冷冷。
朱慈烺低下頭,心虛的道:“兒臣隻是少投了一些本金,大部分都是廣東商人趙敬之的銀子。日常經營也都由他負責,兒臣不參與。所以隻是半個。”
“好嘛,你還當起商人來了。”崇禎帝一點都不驚訝,結合錦衣衛的密報,他早已經猜到了真相。在這之前,他準許朱慈烺經營古玩店,朱慈烺又從古玩店延伸到了京惠商行,事先雖然沒有經過他的同意,不過在開封之戰中,京惠商行有力的支援了大軍糧米,現在又正在運送賑災糧,勞苦功高,所以他並不打算責太子的罪。
相反,他心中已經認可了太子經商的行為,若不是太子經商,販賣古玩,京營這半年來的開銷又從何而來?沒有京營,又豈能有這一次的開封大勝?沒有開封大勝,大明豈不是危矣?
“父皇恕罪。”朱慈烺隻能拜首。
“既然你是老板,河南巡撫衙門欠你的銀子,是不是暫時就不用還了?”崇禎帝板著臉。
朱慈烺苦笑:“父皇,恐怕是不行。”
“為什麼?”崇禎帝皺眉。你是老板,朝廷欠你的賬,難道不能緩緩嗎?你雖然從張家口抄了一千一百萬兩銀子,但大明太大了,需要銀子的地方太多了,一千一百萬兩銀子,怕也是用不了幾天。
“兒臣雖然是京惠商行的半個老板,但京惠商行本小利薄,到現在為止,京惠商行賒給河南的糧米,已經將近五十萬兩,如果朝廷欠賬不給,京惠商行立刻就會支撐不下去,無法繼續買糧運糧,沒有了京惠商行,隻靠官府運糧,河南的災情怕是立刻就會生變。”朱慈烺道。
崇禎帝踱了幾步,沉吟道:“但一石六兩的價錢實在是有點高……朕不能接受。以四兩銀子的價錢結算如何?”
朱慈烺明白了,父皇這是在砍價啊。
作為一名每天為銀子發愁的“窮皇帝”,崇禎帝對價錢最是敏感,三兩的米,卻賣成六兩,他有點不甘心,雖然明知道這其中的利潤,被太子賺去不少,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爛在了鍋裡,賺取的銀子,終究還是會回饋到京營的糧草之中,但他心中就是有點彆扭,總覺得自己是被“奸商”欺詐了,哪怕這個奸商就是自己的兒子。
朱慈烺再苦笑:“回父皇,恐怕也不行。”
“為什麼?”崇禎帝有點惱了,瞪著兒子,像是在問,你是太子,難道你也想要賺朕的銀子嗎?
“第一,六兩一石的價錢看起來有點高,但京惠商行是賒賬供給,為了籌措買糧的銀子,京惠商行隻能向同行拆借,但拆借銀子是要利息的,加上沿途的運輸,京惠商行買糧的成本,將近五兩;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是,臣隻所以強壓著京惠商行,令他賒賬向河南巡撫衙門提供糧米,為的不止是解救河南的災民,也是為了豎立一個榜樣,千金買骨,令商人們以後敢借錢、肯借錢給朝廷。”朱慈烺回。
“嗯?”崇禎帝又皺眉,有點不明白。
“父皇,據兒臣進京前得到的消息,因為京惠商行大規模的向河南提供糧米,已經在中原糧商裡掀起一些漣漪,雖然大部分的糧商還是不願意和朝廷打交道,但卻也有一些小糧商,開始接觸河南巡撫衙門,想著也照京惠商行的例子和價錢,少量的向河南借賒糧米。他們為什麼會轉變?原因也簡單,他們覺得京惠商行敢這麼乾,一定是得到了朝廷的承諾,最後一定能拿到銀子,他們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因為數量少,就算朝廷最後反悔,他們的損失也不大。”
崇禎帝本就是一個聰慧的人,不等太子說完,他就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糧商們都做了兩手準備,如果朝廷按照承諾,兌現了京惠商行和其他小糧商的欠條,他們必然會加大向河南運糧的力度,其他商人聽聞了,也會加入他們的行列,河南的糧米困境會大大緩解,朝廷的壓力也就會減少很多。但如果朝廷反悔,或者是折價,不但是損了他們的積極心,更是損了朝廷的聲譽,連河南巡撫衙門親自寫的欠條都不算數,他們還能相信什麼呢?以後不管朝廷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不會再相信了。”
聽到此,崇禎帝臉色一變。
“相反,如果朝廷此次能夠信守承諾。不管六兩還是五兩,都真金白銀的兌現,不止是給了商人們鼓勵,更是向天下人昭示:我大明朝廷說一不二,是一個守信用的債主,朝廷暫時有困難,不管向商人借錢還是借糧,朝廷都會連本帶息的歸還!”
“隻要這個典範能夠豎立起來,並且長期堅持,不止是河南,整個北方,甚至是全天下的商人都會願意借錢給朝廷。各地再出現大旱大澇的災情,朝廷就可以向商人借糧,壓力就會減輕不少。朝廷現在最大的困難是什麼?就是國庫空虛,沒有銀子,隻要有銀子了,渡過了這幾年的災荒,平了流賊,養精蓄銳,厲兵秣馬,收複遼東,掃平建虜,都是彈指間的事情!所以兒臣以為,河南巡撫衙門的欠條,絕不能打折,要一厘不少的全部兌現,以昭朝廷的公信!”朱慈烺聲音不高,但卻很清朗,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入崇禎帝的耳朵裡。
崇禎帝不踱步了,站在那裡久久不動,眉頭深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