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三人進入,朱慈烺站在飛簷之下等待。
他知道,父皇能不能改變心意,關鍵就在三人了--父皇召見周延儒等人,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內,而吳甡之所以沒有到,並不隻是因為住家遠,也有故意磨蹭的原因。這是朱慈烺事先和他商議好的。吳甡是太子黨,無論說什麼,都可能會引起父皇的猜忌,倒不如置身事外,相信以蔣德璟和張鳳翔的見識,應該能看出計劃的不足。
另外,照吳甡的分析,首輔周延儒一定會同意太子到薊州領軍,因為太子留在朝堂或者是軍中,對其他人或許沒有影響,但對周延儒這個首輔的影響太大了,過去的四策新政不要提,隻說“張家口之事”就令周延儒灰頭土臉。如果太子不去薊州撫軍,而是留在朝堂,周延儒這個首輔在朝堂上肯定會受到更多的挑戰。因此,如果周延儒夠聰明,他一定會順水推舟,讚同太子到薊州撫軍,那樣他就又能有幾月的清閒時間。
崇禎帝雖然急躁好麵子,但絕非沒有理智之人,隻要蔣德璟張鳳翔將利弊得失分析清楚了,周延儒又讚同,崇禎帝絕不會坐視敗局。
朱慈烺焦急的等待。
暖閣內。
周延儒,蔣德璟,張鳳翔,三人正在就陳新甲的計劃書進行討論。
張鳳翔是兵部侍郎,所以他第一個表態,他認為,陳新甲的計劃書雖然嚴密,但卻有一個最大的不足,那就是缺少一個統籌全局的主帥。寧遠,薊州,昌平,保定,四個總督各自為政,一旦建虜有所突破,朝廷怕是會手忙腳亂。事後追責,必然也會相互推諉。所謂料敵從寬,禦敵從嚴,為萬全計,應該先行確立一名統帥,授以全權,坐鎮薊州邊界,以免亂局出現。
這一點,蔣德璟表示讚同。
崇禎帝問張鳳翔誰可以為統帥?張鳳翔卻是支吾了--太子到薊州撫軍是大事,作為一名不甚得寵,遊離在核心之外的老官吏,對這種敏感的問題,他是不會輕易表態的。
蔣德璟倒是沒有避讓,直接說了心中的統帥人選,那就是兵部侍郎吳牲。以吳甡為督師,統領薊州和京師周邊的所有人馬。蔣德璟對吳甡很有信心,認為吳甡足可以勝任。
而這時,吳牲到了。
吳甡到了乾清宮殿外之後,向站在飛簷下的太子深深一躬,什麼話也沒有說,就疾步進入了乾清宮--該說的,他都已經和太子說過了,皇宮之內,耳目眾多,在這裡他不敢表現出對太子太多的親近之色。
吳甡見到暖閣中,向崇禎帝行禮,崇禎帝賜座,不繞彎子,就建虜入塞和兵部的計劃書,直接問他的意見。吳甡站起來,老臉嚴肅,深躬到地:“陛下,自崇禎二年以來,建虜已經五次入塞,除了第三次是在山西大同,其餘全部集中在京畿薊州一代,尤其鬆錦之戰後,我大明精銳儘失,建虜猖狂,這一次怕是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任何的疏忽懈怠,都會將我大明置於驚濤駭浪之中。然各地兵馬孱弱,總兵們多有畏敵之心,總督巡撫也都是戰戰兢兢,隻想著自保,根本沒有和建虜一戰的勇氣。所以臣以為,能統籌全軍,鼓舞士氣,令各處總兵拚力向前,不敢畏敵避戰者,唯太子一人也,若不用太子,任何人督師薊州,恐怕都是有心無力!”
吳甡聲音慷慨,說到危險處,他眼神中透出無比的憂慮和擔心。
崇禎帝臉色陰沉,目光看向周延儒。
周延儒是首輔,一向老成持重,對崇禎帝的心思也頗有揣摩,太子在外,而崇禎帝又暗夜召見,很明顯,太子又主動請纓了,而崇禎帝正在猶豫,這種情況下,他推一把,崇禎帝可能就會同意太子的任命,如果他拉一把,崇禎帝說不定就會另選他人。周延儒在心中盤算,太子留在朝堂之上,必然會對政事有頗多乾預,他這個首輔肯定沒有好日子過,倒不如令太子到外麵去領軍,於是就像吳牲推測的那樣,周延儒不但讚同在四督之上再設置一名統籌全局的統帥,而且他推薦太子。
“臣讚同,太子雖然年幼,但戰陣征伐,運籌帷幄,已然有大將之風,治軍更是嚴謹,非太子不足以統領京畿和薊州諸軍。”周延儒道。
“臣反對!”
蔣德璟卻反對,蔣德璟認為太子是國本,未來是要繼承大統的,帶兵打仗不應該變成太子的常態。留在京師,學習治國安邦之策,才是太子最重要的任務。
再者,太子剛剛歸來,兵馬疲憊,豈可再次出征?蔣德璟是吳甡的好友,但現在卻也不給吳甡麵子,直接提出異議。
吳甡肅然:“國難當頭,豈容歇息?”
崇禎帝臉色發白。
到現在,他心裡已經沒有了僥幸,麵子暫時也顧不得了。薊州撫軍,還是得春哥兒啊。
“太子呢?”崇禎帝轉對王承恩。
“還在外麵候著呢。”王承恩回稟。
“傳他進來。”
“是。”
當王承恩傳旨覲見時,朱慈烺懸在半空的心,終於是放下了,他知道,父皇終於是同意他撫軍薊州了。整理一下衣冠,大步邁入乾清宮。
暖閣內,四臣默默無語,隻有崇禎帝焦躁地走來走去。
見太子進入,周延儒四人拱手行禮。
朱慈烺一一回禮,和吳甡目光對視時,吳甡向他不動聲色的眨了一下眼睛,意思是,一切順利,殿下可以從容發揮。
“太子,如果朕令你撫軍薊州,你要如何抵禦建虜的入塞?”崇禎帝臉色冷冷,雖然在心裡他已經默許,但他還是要知道太子的應對方法,如果太子的應對不能令他滿意,他還是會改變主意的。
“回父皇,堅壁清野,深挖壕溝,嚴厲軍法,擇機殲敵。”朱慈烺從容回答,胸有成竹。
說完,又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就寫好的奏疏,呈給崇禎帝:“具體的一些謀劃,兒臣都寫在奏疏裡了。”
崇禎帝展開看。
暖閣靜寂,隻有蠟燭燃燒時的劈啪聲。
崇禎帝是一個吹毛求疵、非常嚴苛的君王,對臣子的過錯,從來都不放過,從袁崇煥,楊嗣昌,盧象升,洪承疇到孫傳庭,他看過無數關於各項戰事的計劃書,即便是名臣,他也經常能挑出其中的一些小毛病。和他們相比,太子的計劃書並不詳細,但卻非常具體,基本將建虜入塞的幾個方位都謀劃到了。崇禎帝絞儘腦汁,一時半會卻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這份計劃書,是朱慈烺,吳甡加上參謀司的三大參謀,殫精竭慮,苦思了一個多月才製定出來的,是眾人智慧的結晶,豈能輕易被崇禎帝挑出毛病?
崇禎帝看完奏疏默默收起來,心中有驚喜也有惱火,驚喜的是,太子長大了,軍事政事都有相當的見識,這份計劃書寫的尤其好;惱火的是,明明袖子裡就有奏疏,剛才為什麼不拿出來?
崇禎帝看向朱慈烺:“這奏疏,你是什麼時候寫的?”
“班師回京的路上。”
崇禎帝臉色透霜:“剛才為什麼不拿出來?”
朱慈烺心說你剛才根本不讓我說話,我哪有機會啊?
崇禎帝將奏疏交給王承恩嗎,道:“封了,除朕之外,不許任何人查閱。”
“是。”王承恩雙手接過。
“朱慈烺聽旨!”崇禎帝忽然道。
朱慈烺急忙跪倒:“兒臣接旨。”
“朕令你撫軍薊州,總攬薊州和京畿附近一切軍務,內閣和兵部全力配合你,望你不負重托,挫敗建虜今冬入塞的圖謀!”崇禎帝威嚴道。到這時,他已經沒有任何猶豫了,比起那些令人不放心的督臣巡撫,眼前的太子好像才是他安心的所在。
“兒臣遵旨~~”
朱慈烺聲音裡忍不住透出了激動。不枉他的機心,父皇總算是同意他的任命,他總算是可以名正言順的謀劃薊州京畿的軍備軍務,整頓兵馬,總攬全局,準備迎擊建虜的入塞了!
“陛下聖明~~”周延儒和吳甡一齊躬身。兩人原本是死敵,彼此看對方都不順眼,不過在太子撫軍薊州的事情上,卻是站在了一起。
張鳳翔隨他二人之後讚頌。
沒辦法,蔣德璟也隻能苦笑躬身。
“這是一道密旨,內閣和兵部知道就可以了,”崇禎帝轉對王承恩:“等建虜入塞之時,再明發天下。”
周延儒四人和王承恩都稱是。
朱慈烺更喜,父皇聽從了他的建議,決定使用密旨,暫時不公布他撫軍薊州的消息。如此一來,保密工作的難度就能降低一些,希望能夠在短時間之內蒙住建虜的奸細,等到建虜大軍入塞,得知大明太子親自撫軍,想要改變計劃也是來不及了。
“你們都下去吧。”崇禎帝揮手。
周延儒四人退出。
朱慈烺沒有走,他知道,父皇還有話和他說。
“你要求的,朕都答應你了。”崇禎帝板著臉:“要是你擋不住建虜,辦不好這個差事,你說,朕該怎麼處置你?”
朱慈烺拱手:“如果擋不住建虜,兒臣以後絕不再領兵出京!”
“好,這可是你說的。”崇禎帝冷冷。
朱慈烺笑了。
既是君臣,也是父子,比起其他人在崇禎帝麵前的戰戰兢兢,他膽子要壯許多,而且他對崇禎帝的心思,也遠比其他人看得更透徹,崇禎帝雖然急躁易怒,沒有耐心,偏執好麵子,但最初卻是一個赤誠的人。鬢角的白發,眼睛裡的焦灼,易怒的脾氣,都是大明國事每況愈下,內內外外禍事不斷,朝政卻難以伸張的報複反應,如果能有那麼一丁點的運氣,大明的天災大旱能少一些,關外的建虜不是狡猾的黃太吉當家,而是另外一人,崇禎帝未必就會是一個亡國之君,要知道,十七歲的崇禎帝剛剛繼位,一舉鏟平魏忠賢,內外卻沒有動蕩,絕非輕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那時的崇禎帝是何等的英氣風發?
……
離開乾清宮,朱慈烺腳步匆匆,心情愉快,隻覺得紫禁城的夜,竟是如此的美。每個殿堂樓宇之下,都懸著紅色的燈籠,一眼過去,宛如繁星點綴。而天空卻依然是那麼的黑,壓著紅燈無法抬頭,隻有那懸著紅色燈籠的殿宇簷頂倔強的向半空之中伸展。
往常這個時間,宮門早已經關閉,但今晚因為有崇禎帝的聖旨,所以破例延後了兩個時辰。
當朱慈烺,周延儒等人離開皇宮後,身後的宮門緩緩關閉。
對大明朝來說,這又是一天的過去。
朱慈烺對周延儒拱手致意,表示感謝,不管周延儒的動機如何,但如果沒有他的臨門一腳,父皇不會這麼快就同意他撫軍薊州,從這一點上來說,周延儒是有功的。
周延儒忙不迭的躬身。
宮門外不遠就是內閣和兵部的辦公地。朱慈烺上馬之後原本就要離開,忽然聽見“噠噠噠”馬蹄聲急促,一個快馬急急到了兵部之前,馬上之人翻身下馬,急急奔入兵部--看樣子,好像是有什麼急報又到了。內閣和六部中,隻有兵部每晚有人值守,以處置各地送來的塘報。
朱慈烺撥馬向前,在兵部門前勒馬站住。
吳甡和張鳳翔知道他的意思,立刻進兵部查看。
原本,朱慈烺以為是有建虜即將入塞的新消息,不想卻不是。
“殿下,南直隸有變!”
吳甡拿著塘報,臉色凝重的奔了出來。
朱慈烺心頭一跳,算日子,侯恂應該已經到襄陽就任湖廣督師了,丁啟睿應該也已經到南京,成南京兵部尚書了,左良玉的九萬人馬,方國安楊德政的部隊,就算行軍再慢,此刻也應該進到湖廣南直隸,加上鳳陽總督馬士英,黃得功和劉良佐的人馬,整個南直隸湖廣地區,官軍兵馬雲集,張獻忠和左革五營卻是兵馬有限,這種情況下,南直隸又能出什麼事情呢?
“廬州……失陷了。”
吳甡也有點不敢相信,說話咬著牙,眼睛裡都是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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