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側門前,管事太監杜勳正帶著府中女官在階前迎接。
燈籠光亮下,隻見杜勳臉色灰敗,皺著眉頭,好像是發生了什麼事?
但朱慈烺太累了,根本無暇注意到杜勳的表情,在眾人的簇擁下,他直接入府,準備休息。
“噗通……”
剛進到後殿,杜勳忽然跪下了:“殿下,奴婢有罪。你交給奴婢的差事,奴婢辦砸了。”
“嗯?怎麼了?”
朱慈烺淡淡問,雖然心底十分厭惡,但表麵上他對杜勳並沒有惡感。另外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杜勳去做了。
“殿下令奴婢遣散那十個宮女,奴婢照做了,原本想著今日就把她們送出府去,不想那個叫綠蘿的,昨夜……竟然在房中懸梁自儘了……”杜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出來。
“什麼?”
朱慈烺吃了一驚,轉身怒視杜勳。
綠蘿是定王朱慈炯喜歡的姑娘,自從被周後送到太子府,定王朱慈炯就開始悶悶不樂,朱慈烺答應妹妹坤興公主,要將綠蘿送回弟弟定王朱慈炯的身邊。為了完成這個誓言,他焦急腦汁的在周後麵前撒謊,好不容易才得到周後的同意,準他放十個宮女出府。
原本以為事情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將綠蘿混在這十人之中,一起送出府去,再給綠蘿安排住處,最後適時送到宮中,等於是完成對坤興的承諾,也能讓弟弟定王高興起來。
為了保密,他並沒有告訴杜勳實情,隻說其他九個宮女可以任她們離去,但綠蘿卻一定要妥善安置。
但想不到,這麼點小事,杜勳竟然是辦砸了。
想到弟弟定王朱慈炯那羞澀內斂的表情,妹妹坤興期盼興奮的眼神,朱慈烺胸中的怒火就有點壓不住,他對弟弟妹妹的一番好意,都被杜勳這個混蛋給破壞了……
“怎麼回事?她怎麼會自縊?”
不過朱慈烺並沒有暴怒斥責,而是冷靜地問。他要知道,綠蘿怎麼會忽然懸梁?
“據同房的幾個宮女說,聽到自己要被送出府去,綠蘿就呆呆地,一句話也不說,大家都沒有在意,誰也沒有想到,半夜她會忽然爬起來,用一根白綾了結自己……”杜勳哭。
“為什麼?是有人欺負她嗎?”朱慈烺冷冷問。
“不,奴婢已經查過了,沒有人欺負她。聽和她關係最親近的一個小宮女說,綠蘿昨天晚上一直在輕聲念叨: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出去了我能去哪裡?我可怎麼辦啊?”杜勳道。
朱慈烺的心立刻發緊,問道:“她沒有家人嗎?”
“她是揚州人,但家裡早已經沒人了……”杜勳回答。
朱慈烺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想要將綠蘿送到定王朱慈炯身邊的心思是好的,但卻忘記了,綠蘿是人,而不是一件物品,綠蘿有自己的想法和擔心,從皇宮到太子府,又要被太子府遣送到民間,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情況下,她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十分恐懼---在這兵荒馬亂,災疫橫行的時代,一個柔弱的小女孩被驟然推到百姓中間,等待她的必然是死亡。
綠蘿的恐懼很正常,遺憾的是,不論自己還是執行這個計劃的杜勳,都沒有想到去安慰綠蘿,以至於綠蘿在驚懼惶恐中,選擇用白綾結束自己的生命……
朱慈烺呆呆,心裡滿是自責:是我害了這個女孩啊……
見太子不發怒,杜勳更加惶恐,以為太子殿下正在醞釀更大的怒氣,於是急忙辯解道:“都是下麵的奴婢誤事,奴婢已經將他們全部抓了起來,狠狠責罰……”
杜勳雖然並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什麼要把那個叫“綠蘿”的宮女送出太子府,安排到外麵的庭院居住,但從太子鄭重其事的態度卻也能猜出綠蘿的重要性,因此今天早上,當聽說綠蘿懸梁自縊之後,他氣的暴跳如雷,恨不得將做事的小太監活撕了,其後他將和綠蘿同房的幾個宮女和昨夜執勤的太監都抓了起來,全部施以處罰。
杜勳的辯解把朱慈烺從愧疚的海洋中拉了回來。
愧疚也沒有意義了,關鍵是後續的處置。
“你怎麼責罰他們的?”朱慈烺冷冷問。
“女的二十鞭子,男的二十板子。”杜勳回。
朱慈烺皺起眉頭:“隻因為他們沒有看好綠蘿嗎?”
杜勳叩首在地,不敢吱聲。
朱慈烺目光轉向唐亮:“去看看把人都放了,有傷治傷,有病看病,以後在我太子府,除非是謀逆犯上,否則一律不得重罰。”
“是。”唐亮去了。
杜勳還是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朱慈烺看他一眼:“綠蘿屍體現在在哪?”
“已經挪出去了,就在事先安排的那間庭院裡。”杜勳回答,太子府是儲君居所,不能停死人的,早上發現綠蘿一死,杜勳就急急令人挪了出去。
朱慈烺歎道:“好生看守,沒有本宮的命令,暫時不要動她的屍體。”
“是。”
“下去吧,這事不怨你,是本宮考慮不周,”朱慈烺道。
“謝殿下,謝殿下~~~”杜勳激動的連連磕頭,他沒想到太子會這麼輕易的放過自己,他原以為自己一定會受到重罰,想不到太子居然沒有治他的罪。
朱慈烺懶得再看他,現在他隻憂心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向坤興和定王做解釋?
以坤興的脾氣,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哭鼻子的,定王會更加沉默和鬱鬱。
唉……
朱慈烺很頭疼,即便收到趙敬之傳來的好消息,他也高興不起來。
……
紫禁城。
睡夢中的定王朱慈炯忽然驚醒,滿頭大汗的坐起來,叫道“綠蘿~~”
……
早上。
朱慈烺少有的睡了一個奢侈的懶覺,因為已經臨近年關,早朝取消,不用在天還沒有亮,黑漆漆地時候就趕到紫禁城上早朝了,這忽然來臨的幸福,令朱慈烺第一次感覺到了大明清晨的美妙。
在府中用完早飯,聽了蕭漢俊的密報,知道在順天府的監督下,今日天不亮,京師各大糧行都按照昨夜的約定,將糧米運送到京惠商行在京師的十二家店鋪,不管是賣煤的,還是賣布的,今後三天裡,全部賣糧。因為人手不夠,京惠商行不但臨時招募了一些夥計和意願者,而且還請了順天府衙的兵丁現場維持秩序,到現在,售糧已經進行了半個時辰,總體秩序良好。因為是十二處店鋪同時售糧,百姓們可以選擇的地方比較多,比起前幾日的擁擠,情況已經改善了很多。
朱慈烺微微鬆了一口氣,不過他依然不敢大意,令軍情司提高警惕,秘密監督各大糧商的運糧的情況,但有人若虛作假,反悔了,以少衝多,要立刻回報,然後老賬新賬一起算,將他們偷逃厘金稅的罪責從重從嚴的進行處罰。
但如果糧商們都老老實實,那麼案子就暫時壓下--雖然從通州查出了很多徽州糧商偷稅漏稅的證據,但朱慈烺並沒有直接交給刑部和順天府,而是選擇再給糧商們一次機會,如果他們這一次表現的好,偷稅漏稅之事就算過去了,比起朝廷的罰銀,他們交出糧食的損失一點都不少。至於遣送他們回原籍,不過就是恐嚇之言,大明經濟社會發展到現在,再想回到洪武年間,嚴厲控製商人,已經是不可能的,而且是違背潮流的,會對國家社會造成巨大傷害。這樣的事,朱慈烺不會做,相反,等風波過去,他還要鼓勵經商,提升商人地位,給於商人應有的尊重,工農商士一體,如此才能激發這個巨大帝國的活力,令國家早日從混亂之中解脫出來。
“殿下,從早上到現在,有錦衣衛的探子和東廠番子在人群裡出現,看樣子,他們對京惠糧行很是關注……”最後,蕭漢俊小聲彙報。
“不必管他。”
朱慈烺並沒有再在意,京畿之地,一個京惠糧行搞出這麼大的動靜,錦衣衛和東廠不關注才怪呢。朱慈烺一點都不擔心,父皇在得到密報之後,會對此事有什麼不滿。
蕭漢俊彙報完畢,就退出去了。
朱慈烺又看了剛剛送來的一些邸報,了解了長城沿線的防務和年關之前,各地物價和山西河南賑災的情況之後,約莫時間差不多了,命令備馬,往皇宮而去。
雖然沒有早朝,但並不表示沒有議事,昨天時間有點晚了,關於逃稅的獎懲製度和後續的細節並沒有討論完畢,今日要繼續。內閣,刑部,督察院和吏部官員都要到禦前應對。
就像預料的那樣,在紫禁城前麵的大街上,朱慈烺看到了首輔周延儒的轎子。
作為首輔,每日上朝除了家丁,另外還有五城兵馬司負責派兵護衛,一行十幾人,從街道另一邊快速而來,當見到太子的馬隊時,他們加快了速度,搶在太子馬隊之前到達午門,然後周延儒急急下轎,領著已經提前到達的內閣三員陳演,謝升,蔣德璟,連同刑部張忻,吏部鄭三俊和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等人恭迎太子。
而在太子和首輔都沒有出現之前,群臣正在議論一個話題,那就是京惠糧行向各大糧商借糧,然後平價出售的事情。到現在,太子和京惠商行的關係,已經不是秘密,在場的二品大員都能猜出太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刑部尚書張忻和都察院李邦華更是知道太子“要挾”糧商們的手段,不過比起平價放糧,穩定京師民心物價的大善,太子這一點的小權術,完全可以在接受範圍之內。
而眾臣都是宦海起伏的老油子,雖然心裡明白,但絕口不提太子兩字,隻誇讚京惠糧商是“義商”。
此時,見太子而來,群臣行禮,心中滋味卻是各不相同,有人讚歎,有人卻覺得太子玩弄權術,耍小聰明,對一國儲君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一旦太子習慣了權術,喜好偏門,以後又怎麼可能用正術治國?
眼前都是二品以上的朝中重臣,朱慈烺下馬,向諸位先生一一微笑致意,然後第一個走進午門。
周延儒落後他兩步,然後才是諸臣。
“周老先生,”朱慈烺稍微停了一步,等周延儒跟上來,然後假裝隨意的問:“通州官員的缺,年前應該是補不上了吧?”
“是。”
周延儒是首輔,首輔自有首輔的架子,即便是麵對當朝皇太子,他也是端著肩膀,挺著腰杆,不卑不亢的回答:“一切都得等年後了,幸好運河冰封,這段時間也不會有貨物運到通州。”
“通州厘金局位置關鍵,任命的主事一定得是一個清廉有操守,而且有能力的官員。”朱慈烺道。
周延儒何等聰明,立刻就聽出太子是要向他推薦人選,不過卻不著急搭話,而是等太子繼續說。
太子抬頭看了一下天,自言自語道:“這個時間,長沙的天氣應該比京師暖和多了吧?”
聲音不大不小,恰到好處的令周延儒聽到。
周延儒眉毛一挑,立刻明白太子的意思了。
太子要推薦的人在長沙,而直覺的第一選擇,當然就是長沙知府。
說完了這句話,朱慈烺加快腳步前行。
他的話已經說的很透了,以周延儒的聰明,應該知道該怎麼做。雖然堵胤錫擔任長沙知府還不夠三年,依大明官職,尚不到調動和升職的時候,但周延儒是大明首輔,以他的手腕,辦成這點事情,應該不成任何問題。
老實說,朱慈烺對周延儒是相當不滿的,不說貪墨受賄,隻說國政大計的處理上,周延儒就稱不上是一個能相,從去年十月到今年十二月,一年的時間,朝政並沒有大的起色。
不過就眼下的局勢來說,周延儒是最合適擔任首輔的那個人。曆史上,崇禎帝罷黜並且賜死周延儒之後,後麵的幾任首輔都是荒唐無稽之輩,周延儒在朝時,朝堂尚有秩序,崇禎帝的意誌尚可以通過周延儒,在朝堂上施行,但周延儒之後,崇禎帝已經無力控製朝堂了,以至於最後在商議南遷之時,明明滿朝文武都知道,崇禎帝想要南遷,但卻沒有人站出來附和崇禎帝,彼時如果周延儒尚在朝,情況或許能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