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祖大壽(1 / 1)

想當年,大明在關外兩大重鎮,一是遼陽,二是沈陽,現在都落入了建虜之手,遠遠望,城牆和城樓都還是原樣,青磚城垛,飛簷鬥拱,一如大明境內的城池,但城頭飄揚的卻不是大明的日月旗,而是建虜的龍旗。

而一路行來,從錦州到沈陽,眼中所見的百姓都留著辮子,似乎已經忘記了大明衣冠,尤其是臨近沈陽附近,這種感覺就更是強烈了,留著辮子的漢民站在路邊,對經過的明國使者團,指指點點,雖也能看到一些麵對故國的悲戚,但大部分的漢民都是麻木的,隱隱地,已經將大明當成了外國了。

百姓如此,那些投降建虜的漢軍士兵就更是如此了,在錦州時,雖然沒有見到大漢奸孔有德,但麾下的士兵卻是見了不少,一個個都氣勢淩人,心滿意足,對現在投降的生活好像很滿意,顯有廉恥和愧疚之意。

將一路所見所聞聯係到一起,袁樞心情越發沉重,望了一眼沈陽城,他慢慢放下車簾。

車輪轔轔,繼續向前。

為袁樞趕車的,正是李若鏈。

戴著一個破草笠,麵色黝黑,表情木訥,李若鏈現在的樣子,就算是熟人也不敢輕易認他。

城門口,建虜禮部的幾個官員正在等候,黃太吉建政之後,仿效大明,建立六部都察院,開科舉,設理藩院,官吏皆是漢製,禮部由禮親王代善兼管,兩個侍郎都是漢臣,其中一人就是範文程,不過範文程是侍郎,而明國來使隻是兩個郎中,為地位對等,範文程當然不會到城門口迎接,此時站在城門前的,是禮部的兩個主事和下麵的一些小官吏。

馬紹瑜和袁樞下車,雙方見禮。

雖然是兩邊交兵,但該有的禮節卻是不能少,尤其等候的幾人都是漢臣,言語客氣之中,雖有一些小火花,但不礙整體的和諧。因為是使者,所以馬紹瑜和袁樞都身穿大明官服,建虜禮部的幾個官員穿“大清”官服,陽光之下,雙方都表情嚴肅,官階對等,倒也頗有一些分庭抗議之勢。

進入沈陽城中,大明使者團並沒有被帶往建虜的禮部衙門,而是被安排住進了城西的一處驛館,驛館雖然不大,級彆也不高,但還算是乾淨。

“一個最新消息,還望貴使知道。”就在驛館大院中,建虜禮部官員當著馬紹瑜和袁樞的麵,展開一份“詔書”,鄭重其事的宣讀了起來,正是黃太吉褫奪阿巴泰爵位的詔書。

馬紹瑜和袁樞相視一看,心中明白,建虜這是在拆除引線啊,阿巴泰的貝勒身份是他的貴重所在,現在剝奪了他的爵位,變成庶民,大明就無法向建虜提出太高的要求,就算提出,建虜也可以討價還價,而不至於太狼狽。

不過這點小伎倆早在大明君臣的預料之中,建虜能褫奪阿巴泰的爵位,但卻無法改變阿巴泰的身份--老奴努爾哈赤的七子,是阿巴泰貴重,也是建虜君臣沒有麵子的所在,不管建虜承認不承認,大明使臣都會以“貝勒”的標準,向建虜提出要求。

袁樞懷裡揣著阿巴泰寫給黃太吉和代善的信,不過他並不打算在此時拿出來。

公事公辦的對建虜安排驛館、而不是直接去禮部,或者是麵見黃太吉提出抗議之後,馬紹瑜和袁樞表情凝重的目送建虜禮部官員的離開。

大門緩緩關閉。

門外有建虜兵重重守衛,從這一刻起,大明使者團就等於是被隔離了起來,再難和外人接觸。

至於何時才能和建虜禮部、甚至是黃太吉見麵,就不是大家可以猜測到的了。

但大明使者團進入沈陽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在城中傳了開來。

“明國來使……”

“是啊,你說皇上會答應用洪承疇祖大壽換貝勒爺嗎?”

“什麼貝勒爺,已經是庶民了。”

“對對對,是庶民……”

城東的一處幽靜宅院。

一個身材魁梧,披著厚袍,但卻已經須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庭院之中,望著塗了石灰的白色院牆默默發呆。關外初春的風從院中掠過,將他鬢角的亂發吹拂了起來,連那一根梳編的很是整齊的辮子,在這一瞬間,好像也飄動了一下。

在他身後,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悄然站立,同樣穿著滿式長袍,留著辮子,臉龐、眉眼和老者都非常的相似,儼然就是老者的兒子,見老者一直沉默不語,青年數度張嘴,想要說什麼,但話到嘴邊,最後卻又咽回去了。

腳步聲響,又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急匆匆走進院中,先叫了一聲青年“哥”,然後來到老者麵前,抱拳說道:“爹,三叔來了。”

老者眉毛一挑。

但站在他身後的青年卻是臉色大變,對年輕人喝道:“不見!告訴三叔,都什麼時候,還敢到處亂跑?這段時間最好待在家中,哪裡也不要去!”

哥哥嚴厲的目光把年輕人嚇了一跳,連聲道:“是是是。”慌的退走,急急忙忙地去通報了。

青年的怒氣卻猶自難以壓製,向老者低聲埋怨道:“三叔真是老糊塗了,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按捺不住了,想要往咱們這裡跑,以為這裡是錦州,可以隨心所欲嗎?”

一邊說,一邊看老者的臉色。

但老者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目光依然望向對麵的牆壁,麵無表情的一句話也不說。

原來,老者正是原大明左都督,遼東宿將,錦州總兵官祖大壽,背後的青年乃是他的三子祖澤洪,剛剛進來的年輕是他的四子祖澤清,而祖澤洪所埋怨的“三叔”,乃是祖大壽的堂弟祖大弼。

鬆錦之戰之後,祖大壽率錦州守軍開城投降,不說其他將領,隻說隨他一起投降的,有名有姓的祖氏將領就有八九人之多,其中他的兩個堂弟祖大弼和祖大樂最是有名,論職位,兩人都是大明的總兵級。

投降之後,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弼三兄弟都被建虜解除兵權,遷到沈陽“供養”了起來,並給了相應的爵位,典型的尊而不重,疑而不用,但對他祖家的幾個青年將領,建虜倒是不拘一格的使用了一些,其中最被建虜器重的,一個是祖大壽的養子祖可法,現在不但是左參政,而且是黃太吉非常倚重的一個心腹,另一個自然就是漢軍鑲白旗的旗主,祖大壽的長子祖澤潤了。

祖可法和祖澤潤都是在大淩河投降建虜的,到現在都十年了,已經取得了建虜的信任,因此建虜敢於重用,但對隨祖大壽在錦州投降的祖澤洪(三子)祖澤清(四子),建虜卻隻是給了兩個虛職,並不重用。

原本以為,長子祖澤潤被建虜重用,任命為漢軍鑲白旗的旗主,對祖家是一個極大的重視和保護,但萬萬沒有想到,去年建虜入塞,祖澤潤率領漢軍鑲白旗跟著阿巴泰,作為大軍的偏師,在潮白河牆子嶺一代居然全軍覆沒了。消息出來,祖氏一族都是震驚,不止是震驚祖澤潤的被俘,也震驚阿巴泰率領的正紅正藍旗精銳被明軍全殲--祖家是遼東世代將門,從正德到崇禎,延續了幾百年,對明軍的戰力,再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了,他們不覺得明軍有全殲八旗精銳的能力。

而隨著後續消息的傳回,祖氏一族才漸漸知曉了戰事的經過,也才明白,阿巴泰中了明國太子的詭計,而當祖澤潤被明軍釋放,明國想要用阿巴泰換回祖大壽和洪承疇的消息在沈陽漸漸傳開之後,祖氏一族不止是震驚,而是恐慌了--阿巴泰是努爾哈赤的兒子,黃太吉的七哥,貴為貝勒,身份尊貴,祖大壽和洪承疇隻是兩個降將。用兩個降將換回阿巴泰,並非完全不可能。

如果建虜真答應了,願意交出祖大壽,那就意味著,祖氏一族失去了建虜的庇佑,祖氏一族不但是失去了首領,也等於是前途不保,因為今日可以換祖大壽,明日就可以換祖大樂和祖大弼了。

祖澤洪和祖澤清,連同他兩個叔叔祖大樂和祖大弼都有點不安,但作為祖氏一族的族長,祖大壽卻一直都很冷靜,多年的軍旅生涯,屍山血海的攻伐,將他心智磨礪的不是一般的強大,不要說建虜不大可能將他交出去,就算是建虜答應了,明日就要押他回北京,他臉上也不會流露什麼驚恐之色。

每日清早在府中溜達,上午和中午則是坐在椅子裡,望著窗戶發呆,或者靠著椅子,昏昏欲睡,不經意中,嘴角還會流下口水,這就是祖大壽投降後在沈陽的每日生活,如果不是知道的人,誰也不會相信,這昏昏待死的老頭竟然會是赫赫有名的“祖大帥”。

祖澤潤領兵出征前曾經向祖大壽請益和告彆,祖大壽隻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等到祖澤潤兵敗的消息傳來,祖氏一族大驚失色之時,他也隻是眉毛抖動,但依舊什麼也不說。

再然後,祖澤潤回到沈陽,被建虜朝廷革除所有爵位,貶為平民,閉門思過。

祖家是一個大家族,祖大壽投降之後,黃太吉賞了他一處大宅子,和三個兒子,祖澤潤、祖澤洪、祖澤清一起居住,另一個養子祖可法因為是黃太吉的心腹,有自己的宅子,並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祖家大宅一共四處院落,除祖大壽之外,三個兒子一人一處。

正常情況下,當祖澤潤回府,被勒令閉門思過之後,身為老爹的祖大壽一定會招來兒子詢問,還不止是一個父親,也是一個將領想要了解戰敗經過的自然反應。

但奇怪的是,祖大壽卻一直都沒見祖澤潤,甚至祖澤潤到他門前跪拜請安,他都拒絕將房門打開,祖澤洪和祖澤清都是不解,但身為當事人的祖澤潤卻仿佛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於是不再到父親門前請安,每日待在自己的院子裡,寸步不出。

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裡,祖大壽一如往常的發呆,打瞌睡,仿佛根本不知道建虜入塞的失敗,和大明清國兩邊局勢發生的微妙變化。

今日,當消息傳來,說明國使臣已經到沈陽,並且在城西的驛館住下之後,祖澤洪按捺不住心中的惶恐,試探著想要知道父親的意思。不想祖大壽還是一句話不說,祖澤洪無奈,正想退下的時候,祖澤清卻急匆匆的跑進來,說三叔祖大弼求見。

雖然祖澤洪猜不透父親的意思,但卻也知道,祖家宅子一直都在“朝廷”的監控之下,一舉一動都會有人彙報給黃太吉,祖大弼在這個時候來見,明顯就是為了明國使臣的事情,一旦被彙報到黃太吉那,令黃太吉疑心他們心思不安,有和明國使臣勾結的意圖,那他們祖家就大禍臨頭了,因此不等父親說話,他就訓斥弟弟,令弟弟將祖大弼支走。

祖家三兄弟,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弼,城府最深的是祖大壽,性子最直,想什麼就什麼就是祖大弼。祖大弼今日來見堂哥,還真就是為了明國使臣的事情,雖然他在錦州跟著祖大壽投降了,但並不是情願,而是形勢所逼,夜深人靜之時,追憶往事,常常會淚流滿麵---這一點,祖家幾個後輩,隱隱都有聽聞,也因為如此,祖澤洪就更是不能讓他進府了。

對兒子的處置,祖大壽始終麵無表情,不讚許,也不反對。

祖澤洪又等待了一會,見父親始終沒有說話的意思,於是搖搖頭,轉身退下了。

院子裡隻剩下祖大壽一個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中多了一根樹枝,不經意中,樹枝在腳下的草地輕輕滑動……

如果祖澤洪此時還在身邊,湊近了仔細看,一定會看到,父親用樹枝書寫的,其實是兩個字。

太子。

祖大壽盯著這兩字,久久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風吹過,好像是有點冷了,祖大壽扔了手中的樹枝,裹緊了厚袍,慢慢站起來,雙腳原地跺了幾下,將“太子”踩入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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