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營營房管理極其嚴格,任何人進出都需要查驗腰牌,夜間甚至需要簽字畫押,所以除非是軍務或者是不得已的外出,營內軍官和士兵很少有人會在天黑之後走出軍營。
但車夫卻始終盯著軍營門口,仿佛是在等什麼人?
春日京師的夜晚有點冷,他裹緊了身上披著一件破氈衣,輕輕跺了一下腳,臉上的焦慮藏不住,秀眉越皺越深--他已經從下午盯到現在了,但卻始終沒有找到進入京營營房的辦法,不論是四麵的圍牆,還是軍營大門,都戒備森嚴,沒有一點漏洞可以鑽。
但他卻必須進營,因為他必須見一個人。
誰?
李岩。
李岩被朱家太子禁錮在京營營房中,除非是有特彆的機會,李岩從軍營中走出來,否則,他就隻能想辦法進入。
對一般人來說,進入戒備森嚴的京營營房,簡直不可想象,但對他來說,卻是可以嘗試的一件事。
原來,他不是他,而是她。
正是當日行刺太子的女刺客李湘雲。
頭上的破鬥笠,臉上的疤痕和汙黑,都是她掩飾自己真實容貌和身份的偽裝,而她原本也不必來京師冒險的,黎叔傷勢漸好之後,她帶著黎叔,直接返回南直隸,尋找獻營即可,但她卻忍不住,她非要再見李岩一麵不可。
當日黎叔被蒙古兵的毒箭所傷,李湘雲不得不留在玉田救治所,照顧黎叔,這中間,因為擔心身份暴露,她處處小心,而李岩雖然早就認出了她和黎叔,但並沒有舉發他們,反而悉心照料並為他們提供掩護,後來戰事結束,京營從玉田撤離時,李岩不但為他們留下了藥,而且還留了二兩碎銀子,李湘雲很是感激,江湖人之言,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此次離開京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李岩,所以她必須當麵致謝。
同時她有很多的話想要問李岩。
在玉田救治所時,因為人員眾多,沒有私密,李湘雲和李岩沒有交流的機會,很多的話,想問不能問、不敢問,這一次,她一定要問一個清楚。
李岩身為闖營大將,曾經是闖帥最倚重的智囊,紅娘子也是闖營赫赫有名的女將,闖營在河南雖然敗了,但並沒有滅,李岩和紅娘子為什麼不去投奔闖帥,反而心安理得的留在朱家太子的京營?是因為被管束沒有機會,還是已經改變了想法,背叛了義軍,想要死心塌地的為朱家朝廷賣命了?
如果是,又為什麼沒有舉發她和黎叔,要知道,他們兩人可是行刺朱家太子的要犯,李岩知情不報,一旦被發現,怕也少不掉一個斬首的罪名。
這些個疑問困擾著李湘雲,她非問一個清楚不可。
閻應元率領的精武營,是正月初六從玉田撤退,返回京師的,從正月到三月,李湘雲一直留在玉田,悉心照顧黎叔,到今日,黎叔傷勢漸好,可以行走了,於是李湘雲便租了一輛馬車,往京師而來,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剛到京師城門口,就遇見了朱家太子的馬隊。
想到朱家太子,她心中就湧起無名的怒火,不完全因為朱家太子是罪惡的朱家朝廷的代表,更因為那晚行刺的失敗……
太可惡了!
不過她知道,想要像在開封那樣行刺朱家太子,已經是不可能了,那前呼後擁的武襄左衛,道路兩邊的千百京兵,像是銅牆鐵壁,擋住了每一個當街行刺的可能,而皇城深似海,雖然聽說朱家太子不住皇城,而是住在太子府,但太子府也是百畝以上的占地,也不是她這樣的刺客,一時所能掌握的。
隻能等以後了,但是有機會,她是不會放過朱家太子的。
……
李湘雲正在黑暗中恨的咬牙,咒罵朱家太子之時,對麵的軍營大門忽然開了,一輛馬車從營中轔轔而出,李湘雲眼露驚喜,這是她從下午盯到現在,第一輛從軍營裡出來的馬車。就她本能的判斷,這輛馬車既然能出來,就一定還能進去,而馬車的主人,對於李岩,應該也會有一些了解,說不得能從馬車主人的口中,探聽到一些李岩的消息,於是,她裹緊了氈衣,輕步跟了上去。
此時宵禁時間剛過,街道上仍有一些晚歸的百姓在行走,跟蹤起來,一點都不困難。
燈籠光搖晃,借著掛在車轅上的一盞紙燈籠,李湘雲看到,那是一輛載人的小馬車,車廂很是狹小,裡麵隻能坐一個人,這樣的馬車,肯定不是達官顯貴,就算有點身份的官員都不會坐,想來車裡的人,位階不會太高。
李湘雲順著街邊的黑暗處,輕步跟隨,原本想著,等馬車到了目的地,車主人下了馬車,她視情況再決定下一步,不想馬車卻始終沒有停,車輪轔轔壓過街道,從東街走北街,又到南街。
若是旁人,一時怕不能明白,但李湘雲立刻警覺:馬車,這是在繞圈啊?
為什麼?難道是發現了她的跟蹤?
李湘雲更加小心。
終於,在繞了兩條街道,車夫確定後麵沒有異常之後,他加快速度,將馬車趕入了偏街的一條小巷子,在巷子又一陣繞,最後出現在另一條大街上,這一次沒有繞,直接進到旁邊的胡同裡,最後在一戶民宅門前停了下來。
車夫上前敲打門環,很快,燈籠光亮起,一個商號夥計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打開院門,放馬車進入,然後提著燈籠,守在院門口,警惕的左右看。
但他卻不知道,李湘雲早已經輕巧的爬上了後牆,正借著黑暗的掩護,屏氣凝息的望著院內呢。
“先生總算是來了。”
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人站在院中,衝著馬車拱手。正屋的房簷下掛著燈籠,燈籠光正照著他的臉,他臉色笑眯眯,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商人。
車簾一挑,一個身著儒衫的老者走了下來,有氣無力的說道:“老夫的馬車呢?”
“早已經給您預備好了。”商人笑著向右邊一指。
果然,一輛馬車正停在那裡。
老者歎口氣,在車夫的攙扶下,蹣跚地向馬車走去。
“慢著。”
商人卻笑眯眯地攔住了他。
老者的火氣登時就冒了上來,一跺腳,怒道:“老夫都照你的要求做了,你還要怎麼地?”
商人卻不搭話,身子一低,靈巧的鑽到了老者來時馬車的車底下。很快就又鑽了出來,拍拍身上的灰,做一個請的手勢,朝老者笑道:“可以了,先生可以走了。”
老者哼了一聲,在車夫的攙扶下上了馬車,臨鑽進車廂前,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商人。
商人笑:“放心,餘某人說話絕對算數,先生欠我商號的債務,已經一筆勾銷了。”
老者這才放心,歎口氣,進了車廂,車夫為他放下簾子,點起燈籠,趕著馬車從後門離開。
李湘雲看的驚奇,心說這是乾什麼?換車?從老者不情願的表情和商人鑽到車底來看,來時那輛馬車的車底,必然藏有玄機。
而馬車就從京營駛出來的,難道是和狗朝廷有關係?
此時,商人進屋換了一身衣服,不再是商人模樣,而是變成了一個穿著粗布衣衫的車夫,而原本站在院門口的那個夥計,此時提著燈籠返了回來,商人叮囑他兩句,夥計連連點頭表示明白,然後目送“老板”趕著老者來時的那輛馬車,也從後門離開了。
事情越發詭異了,李湘雲好奇心更大,越發想知道背後的原因了。
馬車時快時慢,甚至幾度停車,而且不走大街,走的都是偏僻小巷子。京師宵禁,隻是不許百姓深夜在大街上行走,各坊之中的道路,是不管控的,夜晚有事,比如家人忽然生急病,可以在坊間找醫生,但不能邁出坊和坊分隔的街道,因此,馬車在坊間穿行是不受管控的。
和前次一樣,馬車又在繞,但比起前者,這個商人的手段高明多了,如果不是李湘雲足夠警惕,且一早就看穿了對方的伎倆,說不定早就被發現了。
終於,馬車繞夠了,車夫顯然是認為,後方沒有人跟蹤,於是加快速度,直接將馬車趕到了目的地---乃是城中的一處米行。就直線距離來說,距離剛才那間民宅並不遠,不過就隔著一條街,但馬車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
後門開啟,兩個夥計提著燈籠走了出來,將馬車引入米行的後院,隨後兩人沿著馬車的來路,很快速的搜了一圈,明顯就是預防可能的跟蹤者,確定後麵無人之後,兩人才放心,返回米行,呀的一聲,關上了院門。
但兩人卻都沒有注意到,一個黑影在旁邊的黑暗中躲了很久,等院門關閉,院內靜寂下來之後,那黑影悄悄爬上了米行後牆邊的一棵老樹,再悄無聲息的落在牆頭,輕輕躍下,掃一眼停在院中的馬車,狸貓一般的摸到了亮著燈光的堂屋窗欞下。
屋裡兩個人正在小聲說話。
其中一人正是剛才那商人。
“拿到了。”
“太好了。”
“明天一早就送出城。”
“明白。”
“隻是……這銃真的不用火繩就能擊發嗎?”
“那是當然,不然我大清勇士怎會敗。”
聽到此,李湘雲恍然,原來她今晚跟蹤的竟然是建虜的奸細!
隨即眼中閃過怒意,怪不得馬車神神秘秘,走走停停,原來是在車底藏了一支從京營盜取的遂發鳥銃。
關於遂發槍,李湘雲是有相當了解的,開封之戰時,她親眼見到李自成和羅汝才的精銳部隊,在人數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官軍鳥銃打的七零八落,玉田之戰時,正是因為有遂發鳥銃的相助,官軍才能在驚濤駭浪之中,頂住建虜大軍一輪又一輪的猛攻,李湘雲心中甚至有一種想法,如果義軍也能有遂發鳥銃,開封之戰的結果,絕對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而建虜顯然也是同樣的想法,所以才會派人盜取遂發鳥銃。
如果是過去,如果沒有玉田之戰的經曆,李湘雲一定會悄悄退走,因為在她看來,建虜和朱家朝廷都不是好東西,兩邊狗咬狗才好呢,那樣義軍麵對的壓力就會少一點,但薊州玉田之行,改變了她的想法,她忽然意識到,和朱家朝廷相比,留著辮子,一臉凶惡,見人就殺的建虜才是更大的敵虜,她以前聽哥哥(李定國)說過,建虜占據遼東,殺漢人,她還不覺得有什麼,但這一次親眼目睹的慘況,卻是深深震撼了她,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建虜拿到遂發鳥銃,不然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怎麼才能阻止呢?
向朱家朝廷報告,這樣的事,李湘雲是絕對不會做的,她就是死,也不想和朝廷打交道,但如果不報告,又怎麼阻止?
正猶豫之時,耳朵裡忽然聽到輕響,轉頭一看,隻見兩個黑影向他包抄過來,借著窗欞裡透出來的燈光,她清楚看到,兩個黑影手中都握著雪亮的長刀。
正是剛才搜索來路的那兩個夥計。
說時遲那時快,見行跡已露,兩個夥計立刻箭步上前,揮起手中長刀,向李湘雲狠狠砍去。
李湘雲就地一滾,先閃去左邊這一刀,順手將藏在衣袖中的小刀滑了出來,握緊了,向上一迎,正擋住了右邊砍過來的那刀,“叮”的一聲刀鋒碰撞,迸濺出一片火花,李湘雲隻覺得虎口發麻,手中小刀差點脫手而出,心知對方刀長力沉,硬碰硬,自己絕非對手,於是連續滾地閃躲,以虛避實,兩個夥計連續揮刀,但都被她靈巧的閃開。
外麵的動靜驚動了屋裡,正在對談的兩人急忙衝了出來,一個正是李湘雲跟蹤的商人,另一人年紀也在四十歲左右,留著絡腮胡須,右手裡抱著一個條形的,四尺來長,用棉布包裹著的管狀物,想來就是他們從京營盜取到的遂發槍。
“殺了他!”
見到院中爭鬥,絡腮胡立刻明白行跡敗露,於是毫不猶豫的下達死命令,然後轉身幾個箭步就到了院牆邊,一個墊步直衝,翻身越過了院牆,落到了外麵的巷子裡。
商人一愣,急忙也跟著絡腮胡跳往院外。
“啊~~”
商人跳出院外時,絡腮胡已經在黑暗中奔出來了很遠,暗夜裡,隻能聽到他奔跑的腳步聲,卻看不到他的人,商人正想跟上,忽然就聽到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前麵傳來,不是彆人,正是絡腮胡,然後聲音驟然終止,天地之間再沒有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