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永淳被攻訐的滿頭大汗,急的說不出話來。
朱慈烺心情漸漸沉重,倒不是心疼傅永淳,傅永淳能力一般,操守也一般,不是什麼賢臣,被攻訐也是應該,他擔心的是京畿形勢,雖然建虜退走了,但京畿地區幾十萬百姓的生存條件,卻也是被破壞了,家園被毀,糧食無存,現在年關逼近,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他們要如何渡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一旦朝廷賑濟不利,京畿百姓揭竿而起,那引起的風波和動蕩,可不是陝西河南能比的。到時,因為擊退建虜入塞而積攢起來的民心民氣,瞬間就會蕩然無存。
朝廷必須賑濟,而且要大規模的賑濟,不管令難民返回家園,還是留在京師,都必須大批的錢糧做支撐。
此外,建虜雖然入塞失敗,狼狽的退回了遼東,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再興兵了,但這並不是表示大明的邊境就安寧了,原本,蒙古人跟隨建虜入塞,心中抱著極大的希望,想要趁此機會,大肆劫掠大明,以彌補大明封鎖邊境,嚴禁糧食布匹出關,給他們造成的巨大損失,但想不到卻在大明碰了一鼻子灰,不但損兵折將,而且毫無所得。
灰溜溜出關,物資匱乏的情況下,漫長的冬季將是蒙古人的生死關,很多人必將死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冬季,被迫之下,蒙古人一定會鋌而走險,攻掠大明邊境,而和他們接壤宣府和大同,將是重點防禦地區。
這一情況,大明朝廷已經有所預料,在朱慈烺回京之前,兵部就已經擬出計劃,調精武營閻應元暫時移防宣府,協助周遇吉防守宣府,大同那邊,則是由山西鎮傾力相助,宣大總督張國維坐鎮指揮,不給蒙古人可乘之機。
而兵馬出動就需要糧餉,但朝廷此時偏偏就沒有糧餉。
沒有糧餉,縱是閻應元的戰兵營,怕也是難以發揮戰力。
想到此,朱慈烺的眉頭不知不覺就皺了起來。
此時殿中群臣的爭論,並不是在商討如何籌集糧餉?而是在相互追究,相互推卸責任。內閣五輔,從周延儒以下,都陰沉著臉----能想的辦法,他們都已經想了,但實在是湊不到需要的錢糧,照次輔陳演剛才所說,現在隻能是勒緊褲腰帶,先過了這個年再說。
但一句勒緊褲腰帶,不知道要餓死多少災民?
有官員站出,說,可請京師裡的糧商放糧,說話間,還有意無意的看了太子一眼。
但朱慈烺卻不能接,因為他清楚的知道,為了壓低糧價,支應京師百姓的口糧,京惠糧行糧庫裡的糧米,已經是所剩無幾了,無法再承擔更多的負荷了。強壓下去,京惠商行一定是倒閉。
而這,是和朱慈烺的願望不符的,他絕不能讓京惠商行倒閉,在他的謀劃裡,京惠商行未來要承擔更多的重任。
除了糧米,京惠商行的存銀其實也已經沒有多少了,雖然事先就有準備,春秋之際,趙敬之從江南運來了大批糧米,奈何京師人口眾多,建虜入塞之後,因為擔憂糧食斷絕,一些家中存有糧米的中小富戶,也開始到京惠商行排隊買糧,額外增加了京惠商行的壓力,進入十一月底,京惠商行的米庫就已經見底了,趙敬之緊急從淮安徐州等地購糧,價錢是平時的兩倍,運到京師,卻隻能平價售賣,一來一去,虧空不少。
一月之間,趙敬之鬢角的白發就增加了很多。為了不影響太子的大計,各個苦處,他並沒有告訴太子,而且自己獨立苦撐。
趙敬之雖不說,但朱慈烺卻知道的清清楚楚,心中感佩的同時,卻也明白,他必須儘快伸出援手,為京惠商行補上銀子,不然不等過了這個年,京惠商行可能就無法繼續了。
……
看一眼爭辯的群臣,又看禦座上,那滿是疲憊焦躁的崇禎帝,朱慈烺不再猶豫,他決定,將心中那個不太成熟、原本想要以後實行的辦法說出來,助朝廷度過此難。至於父皇可能的忌憚,他一時也是顧不了了,於是他起身來到殿中,向禦座上的崇禎帝拱手:“父皇,兒臣有本。”
殿中登時肅靜。
原本正在爭辯的群臣,都齊刷刷地退回了原位,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是要提出解決的辦法了,隻是銀子可不是其他的東西,就算你太子再有本事,也不能憑空變出來不是?
見太子出列,禦座上,正自焦躁的崇禎帝抬起了頭---有點期望,但卻又帶著一點猶豫。
“陛下,兒臣以為,年關已近,將士和百姓都急於拿著錢糧過年,如果朝廷不能及時發放錢糧,民心不穩,京畿必然動蕩。”朱慈烺態度恭謹的回道:“因此,如何籌集錢糧,及時發放,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崇禎帝和群臣都靜聽。
“方才兒臣聽大司農所言,雖然取消了遼餉,但我朝今年歲入其實是增加的,厘金稅加上追繳的逮賦,比去年多出了八十萬兩,如果沒有建虜入塞,今歲我大明朝的財政,還是可以勉強支撐的。但因為應對建虜入塞,我朝多付出了百萬兩的糧米,因此才造成現在的困境。”
聽到此,戶部尚書傅永淳,點頭如搗蒜,對太子殿下所言,他是再讚成不過了。
“建虜今年敗走,實力受損,照兒臣推斷,明年應該不會再來了,也就是說,明年的財政狀況,一定會比今年好,今年付不出的一百兩,來年應該是能補上的。”
朱慈烺清朗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群臣默默,都想:來年能補上又怎樣?現在是年關難過。沒有錢糧,不能賑濟,這個年,京畿怕是難以太平……
朱慈烺繼續道:“剛才說到糧商,兒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去年河南災變,災民百萬,朝廷一時拿不出那麼多的錢糧賑濟災民,河南巡撫高名衡為了賑濟災民,便以河南巡撫衙門的名義,向糧商們賒欠糧米,以開設粥廠,賑濟災民,前後一共賒欠了百萬兩的糧米,成功穩住了河南的局麵,安撫了災民,而且以工代賑,重新了修建加固河南境內不少的城牆,為防禦流賊再起,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去年的欠賬,今年年中五月份的時候,河南巡撫衙門就已經基本清償,所用的,乃是八大晉商的抄家臟銀。照高名衡所說,朝廷,百姓,乃至商人,都獲得了利益。朝廷雖然花了百萬兩的銀子,但穩定住了河南,平了賊亂,百姓得衣食,商人得通路,今年建虜入塞,河南民情穩定,高名衡和河南總兵陳永福能率兵北上勤王,這都是去年賑濟之功啊!”
聽到此,一些聰明的臣子已經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太子是要朝廷效仿河南巡撫衙門,向商人賒賬啊。
去年賒賬是京惠商行起的頭,最後河南巡撫衙門還錢,大部分的銀子,也都是還給了京惠商行,時至今日,殿中群臣都已經知道,京惠商行乃是太子殿下的產業,說起來等於是左手換右手,現在朝廷困難,如果京惠商行願意拿出錢糧,解朝廷危難,日後再還給京惠商行,倒也不是不可以。
戶部尚書傅永淳的眼睛,登時就亮了,如果京惠商行願意幫他挑這個擔子,那就太好不過了。
但出乎崇禎帝和群臣的意料,太子的意思,並不是朝廷向商家賒賬,而是另外的意思。
太子繼續道:“兒臣以為,河南的例子說明,朝廷錢糧使用,未必要全盯著府庫,有些事情,可以找商人來幫忙,隻要朝廷遵守承諾,到期還錢,商人們是很願意和朝廷合作的……”
一些臣子的臉上,流出不滿,本朝以農業立國,從太祖皇帝開始,就壓製商人的地位,將商人列為最低等,雖然明中後期之後,商人地位大幅提高,太祖當初壓製商人的一些政策,已經是名存實亡,但畢竟祖製未變,太子這麼高調的在朝堂上誇獎商人,好像不好吧?
也就是太子,如果是一般臣子這麼說,早就有人跳出來反駁了。
“不過和河南的情況不同,曆經建虜入塞,京師九門,封閉兩月,京師商人的倉儲已經是不多,不說其他,隻說京惠商行,現在在城中的九個糧倉,基本都已經空了……”朱慈烺歎道。
聽到此,群臣微微騷動,他們還期待京惠商行救急呢,想不到京惠商行竟然也快支持不住了。
隻有知道內情的五個輔臣和戶部傅永淳默默,京惠商行的困境,他們早就知道了。
輔臣知道,皇帝自然也是知道,這也是崇禎帝沒有和太子提起京惠商行的原因。
朱慈烺繼續道:“因此,單靠幾個大商人,是不能渡過這次難關的,需要將京師的大小商人,乃至富餘的百姓都發動起來,令他們心甘情願,為國分憂。京畿危機,才有可能解除。”
聽到此,崇禎帝終於忍不住問:“如何發動?又如何令他們心甘情願?”
在崇禎帝看來,世界上,最難的四個字,就是心甘情願了,崇禎十二年時,朝廷財政困難,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勳貴和朝臣們募捐,明明知道勳貴們有錢,但卻沒有人願意拿出,連他的老丈人都是虛假應付,最後不得不草草收場,還搭上他剛剛一歲的五皇子……
想起往事,崇禎帝就心痛。
“無利不起早,要令人心甘情願,非有利益不可,借錢更是如此,兒臣以為,白白募捐是不可能的,朝廷需要拿出相當的誠意,那就是學習民間借貸之法,向每一個願意借錢給朝廷的百姓和商人,支付利息。”
嗡。
殿中群臣都驚訝的議論起來了。
驚世駭俗。
他們想不到,太子的辦法居然是向商人百姓借錢、。
朝廷向民間借錢,本來就已經很是丟臉了,但想不到還要出示票據,給利息。
“天子向民間借錢,還要付利息,顏麵何存?”
一個白須老臣站出來,高聲反對。
卻是禮部林欲輯。
“老尚書差矣,向民間借錢,並非沒有,我朝太祖就曾經向沈萬三借錢、成祖靖難時,也曾有商人資助。”
朱慈烺早有準備,不等林欲輯繼續說,就用一句淡淡地“太祖和成祖”堵住了他的嘴。
“這……”
林欲輯無法再說,如果是其他,他還可以反駁,但說到太祖和成祖,他就隻能避讓了。
“太祖成祖時,商人都是心甘情願,此時又如何讓他們心甘情願?”次輔陳演問。
朱慈烺再轉回來:“當然是令他們看到,朝廷保證還錢的製度和誠意。”目光再望向禦座上的崇禎帝,拱手道:“父皇,朝廷向商人借錢,付利息,約定期限歸還,並立下票據為證。就如民間商人,相互借貸一樣,並沒有什麼丟人。天子借錢,並非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天下的百姓,為了京畿幾十萬百姓不至於哎哎受餓,聖人雲,愛民如子,豈不正是如此?”
聽到此,原本皺著眉頭,似有抗拒的崇禎帝,點了一下頭,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
說起來,崇禎十二年,他低聲下氣的向勳貴和朝臣們請求募捐,那臉麵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那才是本朝本代,他老朱家,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丟臉事情呢。
不理會群臣的嗡嗡,朱慈烺繼續道:“朝廷向民間借銀子,應叫國債。剛才聽大司農說,戶部空缺在一百萬兩,兒臣以為,朝廷就發行一筆特殊的國債,定額一百萬兩,年息六厘,即借朝廷一百兩銀子,朝廷來年還他一百零六兩,國債票券可分十兩、五十兩、一百兩三種,一年為期,不但商人,任何人都可以購買,朝廷信譽保證,到期一定兌換,隻要朝廷做出保證,兒臣以為,籌集一百萬兩銀子,還是有可能的。有了此筆銀子,朝廷就可以安然渡過年關,到明年年底,再償還此筆國債。有一年的時間做緩衝,戶部就多了許多閃躲騰挪的空間。”
說完後,深深一鞠。
“不可,寅吃卯糧,何況還多付了六兩銀子,豈非是便宜了那些奸商?”
“如果不成,你可有其他辦法?”
“想來想去,倒也是一個緩解朝廷危機的良策。”
殿中議論,嗡嗡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