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虜廠。
兩人相對而坐。
李晃又皺眉:“照磨你究竟在說什麼呢?咱家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啊?”
對李晃的綿裡藏針,堅不承認,蕭漢俊並不意外,他繼續道:“而當蕭某轉身離開,在東華門停下,說出那人的名字,而那人迅捷就被滅口之後,蕭某當時就百分百確定,幕後之人,一定是非東廠提刑太監、李晃李公公非莫屬。除了小眼李公公,京師再沒有人有這樣的能力!”
李晃眯縫著小眼,彈彈左右袖口上的灰塵,冷冷道:“照磨的誇讚,咱家實在是當不起。如果照磨今日見麵,隻是為了說這些聽不明白的廢話,那咱家就隻能告辭了。”
“公公何必如此?蕭某若有歹意,當日就不會留給公公滅口的時間了。”蕭漢俊語有深意。
李晃抬頭一笑:“告辭!”
起身就要走。
“公公難道就不想知道,蕭某對今日京師之變的看法和見解嗎?”蕭漢俊卻動也不動,臉帶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李晃看蕭漢俊一眼,思謀了一下,重新坐下,口中說道:“素聞蕭照磨足智多謀,乃當世之人傑。照磨的高見,咱家倒是真想聽一下。”
蕭漢俊微笑,終於是單刀直入:“唐通白廣恩進京,京營巨變,一半的大臣被軟禁在府中,另一半的大臣被控在內閣值房,京師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公公清晨就去了宮城,但卻不得其門而入,也聯係不到王德化,宮裡的消息,更是一絲一毫也不能傳出,以公公的聰明,自然已經知道,宮裡宮外的情勢都已經是危如累卵,我大明這天下,怕是有一場大禍事。公公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想要聯係朝中忠義,逆轉局勢,但卻苦無良策,不知是否如此?”
李晃抬了一下眼皮子,對蕭漢俊這麼了解自己的動向,心中有震動,但語氣和表情依然冷靜:“照磨的話,咱們又有點聽不懂了……”
蕭漢俊盯著他:“公公何必客氣?公公外圓內方,雖在東廠,雖為王德化效力,亦雖曾與太子為敵,但卻不忘忠義,甚至不惜冒著巨大的風險,暗中和定王作對,破壞定王的鴆酒計劃,連殺二人,令定王不得不改變計劃。今日危險,公公怕也已經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不知道,蕭某說的可對?”
說道最後,他聲音清冷下去。
李晃又抬了一下眼皮子,斜看蕭漢俊,終於反問道:“照磨為我大明臣子,又掌控軍情司,內外通達,如果大廈真的將傾,照磨難道就視而不見嗎?”
蕭漢俊坐直身子,正色道:“此正是蕭某求見公公的用意,為今之計,隻有你我合作,才有可能阻止定王,不然這一場的大禍事,怕是躲不過去了。”
聽到此,李晃臉色終於微微一變。然後他低下頭,默默端起了酒,借助酒杯,掩飾自己的沉思。
蕭漢俊也端起酒杯,但卻沒有敬李晃,而是仰脖子自己一口喝了,放下酒杯,眼有痛苦的說道:“我知道公公對我很是懷疑,甚至是鄙夷憤怒,因為我背叛了太子殿下,不但將他秘密告知定王,害百人喪命,而且還斷絕京師的消息,利用軍情司為定王效力,實乃是一個不忠不義,背主求榮的無恥之徒!因此,對我所說的話,公公是不敢相信的。”
“但公公可知道,蕭某所做,並非是心甘情願,實在是迫不得己。”
“當日,得知太子殿下安然無恙時,蕭某仰天大笑,為大明慶幸,為殿下慶幸,但蕭某卻無法後悔,因為即便再來第二次,蕭某也沒有其他選擇!”
“蕭某失節,愧對太子殿下,已經不配談忠義,但蕭某卻也不能眼見大明落入定王這種狂悖之手。”
“知道蕭某為什麼要在這裡和公公見麵嗎?因為太子殿下第一次召見蕭某,就是在這裡。”
“蕭某深知罪孽深重,心中已經沒有他想。唯想的,就是能為太子殿下再做一點事情,以彌補前罪。”
“公公剛才問我,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那蕭某現在就回答公公,蕭某現在所慮的,唯有身在死牢中的母親,隻要公公能將吾母救出,我自當全力配合公公,逆轉局麵,挫敗定王的圖謀!”
“一公義,一私情,一贖罪,乃是蕭某要見公公、相助太子殿下的三個原因,望公公明鑒!”
說完,蕭漢俊深深望著李晃。
……
李晃也一直在緊盯蕭漢俊,兩人目光在空中對視,沒有火星,隻有冰川遇湖水的寧靜。
----如果蕭漢俊毫無所求,忽然要幫助太子,李晃是絕不會信的,但蕭漢俊提出救母,倒是令他相信了幾分。
默了一下,李晃緩緩道:“令堂原先在刑部死牢,後來被定王轉移到詔獄,非有定王命令,任何人不得移動,我一個小小的掌刑太監,救不了她的。”
蕭漢俊緊緊盯著李晃:“但據蕭某所知,現在掌管詔獄的,乃是錦衣衛副指揮使吳孟明,吳孟明沒有什麼大能耐,唯一就是聽話,公公是王德化的親近,如果公公手拿王德化的命令,說定王提審聞香教一乾人等,吳孟明一定不敢不放。”
李晃皺眉沉思,如果隻是冒險放出聞香教那幾個首腦,就可以換的蕭漢俊的配合和反對,倒不是不可一試,隻是蕭漢俊這個人太過狡詐,他所言是真是假,是不是定王派來的試探的?又或者,他背後是不是有其他的圖謀,李晃一時不能完全判斷,因此不能立刻下決定。
“公公,時間不多了,你可不能多猶豫啊。說不得,定王此時已經準備妥當,正要前往乾清宮呢……”
蕭漢俊深深望著李晃。
……
宮中。
端方殿。
定王朱慈炯正在沐浴更衣。
殿外,李守錡王德化吳勝,還有一乾親信正在等待,每一個人都是麵色凝重。
王德化臉色煞白,額頭的冷汗依然不能停下。
雖然他已經點頭答應,但是一想到那恐懼的場景,他就忍不住全身顫栗。
……
鎮虜廠。
李晃慢慢抬起頭,用一種直要看到對方心窩的冷徹目光,直直盯著蕭漢俊,口中道:“隻靠區區兩句話,就想讓咱家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了令堂,為免太便宜了吧?”
“當然不止!”蕭漢俊展顏一笑,他知道李晃已經心動了,於是從盤裡抓了一把花生米,一一在桌上擺開。
李晃仔細看過,發現他擺的竟然是京師外城七門,內城九門,宮城四門,紫禁城城四門的大略形勢圖……
蕭漢俊看著桌上的花生米,仿佛是在看著京師的形勢圖,口中緩緩說道:“如果蕭某所料不差,太子殿下一定是輕騎返回,兵馬不會帶太多,而京師已經為定王所控製,善柳營和右柳營都有清洗,不論孫永成,申世泰,還是唐通和白廣恩,他們手上都已經沾染了太子殿下的血,即便太子兵臨城下,他們也未必會投降,說不得有人會魚死網破,憑借京師堅固的城池,跟隨定王頑抗到底。”
“那一來,那戰事將不可避免,雖然太子殿下注定會取得勝利,但其間會有多少損失,百姓會有多少傷亡?卻是無法估量的。”
“以我對太子殿下的了解,他絕不願意看到京師戰亂,他心中的上策,一定是輕騎入城,兵不血刃的挫敗定王!”
李晃微微點頭,他心中也是這麼認為的。
蕭漢俊繼續道:“現在,京師外城七門,內城九門,都是定王的人,英國公張世澤、陽武侯薛濂、定西侯蔣秉忠等人分班輪替,在各處值守,孫永成和申世泰又已經殺了人,已經是沒有回頭路了,白廣恩唐通這兩個外軍總兵,不但是殺了人,而且還吞了精武營的兵,此時此刻,他們兩人正在做世爵的美夢,唯定王馬首是瞻。”
“乍看起來,定王已經完全控製了京師的兵馬,即便太子趕到京師城下,也難以進入京師,好像非有一場戰事不可,但其實並不然。”
“哦?”李晃問。
“公公可能知道,定王曾經威逼我,令我交出太子安插在各營的親信和暗探名單,蕭某在壓力之下,的確是交了不少,不過幾個關鍵的人物,蕭某卻是留下了,其中就有右柳營主將申世泰的副手李岱。”蕭漢俊道。
李晃腦子裡麵迅速閃過一個中年將領的模樣,不過不吱聲,隻靜靜繼續聽。
“現在,申世泰奉了李守錡的命令,守衛內城西麵的三個城門外加北麵的德勝門,而蕭某已經秘密知會了李岱,要他嚴守阜成門,寸步不得離開,但是太子殿下兵臨城下,申世泰據門不納,李岱就會手起刀落,斬了申世泰或者是監城的勳貴,打開城門,迎接殿下!”蕭漢俊道。
李晃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表情卻依然冷冷:“太子殿下從南麵來,一定是到南城的右安門、永定門、左安門,而這三個城門,現在是白廣恩的玉田兵在守衛,李岱在西門,怕是沒有什麼大用。”
蕭漢俊笑道:“若我說,太子殿下不會走南門,而且會輕騎走西門入城,公公可信?”
李晃搖頭。
蕭漢俊微微一笑:“四天前,李守錡向蕭某借了兩隻信鴿,令一些心腹帶往真定府,一來和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彙合,二來於真定府觀察等待,但是太子殿下的人馬出現在真定府,立刻就飛鴿傳書,急報京師。以讓定王和李守錡提前準備。”
“而就在昨日夜裡,鴿書到了。”
說到此,蕭漢俊笑的詭異:“不過這鴿書並沒有送給李守錡,而是落到了蕭某的手中,李守錡以為,派心腹跟隨,又令人守在鴿房,就可以第一時間得到鴿書,卻不知道,信鴿已經被我掉包,他手下帶出去的鴿子,並非來自那一處的鴿房。”
李晃明白了。
而對於軍情司的信鴿,他早有耳聞。
說罷,蕭漢俊從袖中一個小紙卷:“這是昨夜我收到的鴿書中,鴿書乃是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的親筆,他說,太子輕騎回京,日行兩百裡,已經過了真定府,到了保定府,要李守錡立刻防備。”
說完,將紙卷遞給李晃。
李晃接過了,仔細看。
看完後,他一向冷靜如水的臉色,也不禁通紅激動了起來。
雖然在這之前,李晃就有所推斷,推測以太子的睿智和果決,在得知京師情況後,一定會輕騎回京,算時間,也就在這幾日了,但推斷歸推斷,他心裡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現在見到鴿書,他心中的石頭總算是可以落地了。
太子英明啊。
看完後,李晃激動的看向蕭漢俊:“前日夜裡在保定府……那豈不是說,太子殿下今日深夜,就可以抵達京師?”
蕭漢俊點頭:“不錯,最遲今日深夜,太子殿下就會到達京師,那麼,太子殿下何以知道走西門?其實也簡單,昨夜,蕭某和通州厘金局的堵胤錫堵大人在通州官道上喝酒,其間,蕭某悄無聲息的將一個紙卷塞到了堵大人的手中,紙卷上不但寫明了現在京師的情勢和各部駐防,而且說到了李岱,如果蕭某所料不差,現在堵胤錫堵大人已經帶著紙卷,輕騎前往涿州,迎接太子殿下了,而太子殿下一見紙卷,立刻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李晃驚異,不明白蕭漢俊怎麼會和堵胤錫在官道上喝酒?
但對蕭漢俊的話,他卻是信了,不唯駱養性的筆跡不會有假,更因為,蕭漢俊所說,和他心中的推測,基本相同。
隻是,蕭漢俊已經背叛,太子殿下見了蕭漢俊的紙卷,會不會相信呢?
又或者,蕭漢俊對堵胤錫,有所叮囑?
……
涿州驛。
連續累了幾天的楊士聰支持不住,不知不覺,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作為定王的老師,在這場驚天大圖謀中,楊士聰雖然不是最關鍵的角色,但卻是始終的知情者,從定王最開始萌生奪嫡的野心一直到現在的幾近成功,他時時都有掌握,也時時都在膽戰心驚,他知道,當朝太子絕不是容易對付的,隻要太子不死,哪怕定王真的登基了,也未必能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