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虎大威和李國英就進入大帳中。
朱慈烺將他二人喚到麵前,低聲叮囑,二人都聽的明白:“臣領旨。”
抱拳領命,轉身急急而去。
待虎大威李國英走後,朱慈烺稍微冷靜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唐亮這個時候說不定正在鹹寧呢。
當日,朱慈烺離開9宮山,回京平亂,將唐亮留在了9宮山,令他秘密找尋李湘雲,唐亮一路跟隨馬士英的大軍,時時將情況回報,此次朱慈烺南下平亂,事前並沒有通知他,直到大軍駐節鄧州,朱慈烺才派人給唐亮傳消息,令他到軍中來見,以時間算,唐亮接到旨意,從萍鄉、袁州回返,這會差不多正好走到了鹹寧,如果遇上了張獻忠的賊兵,肯定是凶多吉少……
……
鹹寧。
“殺啊”
暗夜裡,小小縣城裡火光衝天,哭喊聲四起,有賊人兵馬在縣城街道上肆無忌憚的往裡奔馳,見人就殺,就東西就搶,還四處放火,剛剛從去年官匪大亂中恢複不久的縣城,瞬間就又變成了人間地獄。
“公公快向東,東門還沒有賊兵!”
混亂之中,已經換成便服的唐亮被五六個錦衣衛扶上戰馬,鹹寧知縣吳易站在馬後,大聲催促。
唐亮回望他:“吳縣,我們一起走……”
“下官守土有責,不能離開。公公不要說了,快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吳易跺腳。
唐亮眼眶微紅,在馬上對著吳易深深一禮,然後撥馬甩鞭而走。
五六個也已經換成便服的錦衣衛翻身上馬,護衛他急急離開。
唐亮剛走不久,一股賊兵就在縣衙前出現,口中呼喊:“追啊追啊,莫跑了一個!”
身穿青色官袍,頭戴紗帽的吳易大步迎了上去,大喊:“我乃鹹寧知縣吳易也”
見到是官,賊兵立刻呼喊著衝了上來,將吳易圍在中間,隨即,一個頭目躍馬而出,隻見他麵色蠟黃,騎著一匹黃驃馬,雖然小鼻子小眼,但目光卻是極端凶狠,他拎著馬鞭,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吳易兩眼,獰笑道:“官威兒不小啊,來啊,帶走!”
正是劉誌。
……
縣城中心的鼓樓之下。
一個高高瘦瘦,穿箭袍戴氈帽,大胡子,滿麵麻子的中年大漢,正勒馬而立,城中大火燒的越旺,他就越是興奮,口中不停的狂笑:“啊哈哈哈哈你們都沒有想到,額老張又殺回來了吧啊哈哈哈哈”
火把光亮照著他的麻子臉,越發顯出猙獰。
卻是張獻忠。
在他身邊,一百多個親兵將他團團衛護,保證他不被殘餘的官兵偷襲。
“大大,兒子抓到知縣了!”
一騎飛奔而來,卻是劉誌,在離著張獻忠很遠的地方,他就翻身下馬,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臉上滿是恭敬和諂媚。
“好,老十三乾的不錯,給額押上來!”張獻忠大笑。
劉誌揮手。
吳易被推了上來,頭上的官帽已經被打掉,頭發淩亂,臉上有血,官袍也碎了,顯然,賊兵們對他推搡折磨了一番。
不過吳易卻不低頭,他昂著頭顱,咬牙切齒的瞪著張獻忠。
“跪下!”
兩個賊兵喝他,用棍棒猛敲吳易的小腿,直敲斷了腿骨,終於是按著他跪下了。
見到是一個硬骨頭的官,張獻忠就更是興奮了,張著血盆大口,向前微欠身子,獰笑的說道:“縣令,你可願意降額?”
“呸!”
吳易狠狠唾他一口血水。
張獻忠也不怒,豎了一下大拇指,哈哈笑:“有種,額老張成全你。拉下去,亂刀剁碎了喂狗!”
“是!”
軍士湧上來,將罵不絕口的吳易推下去。
“大大”
又一騎出現,卻是孫可望,孫可望排名老大,在張獻忠的諸多義子之中,腦子最為靈活,也最為張獻忠所倚仗,他騎馬直衝到張獻忠麵前,在馬上稟報道:“大大,剛才抓到幾個官兵,他們說,昨日下午城中來了一個小太監,乃是當今隆武的親信,人稱唐公公……”
“哦。現在在哪?抓到了沒有?”聽到隆武二字,張獻忠精神一振,同時又咬牙切齒。
---羊樓鎮之戰的屈辱,9宮山逃跑的倉惶,他心中恨死了,雖然不能傷到隆武,但如果能傷到隆武身邊的人,也足以出他心中的一口惡氣。
孫可望搖頭。
張獻忠麻子臉一沉:“搜,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小太監給額找出來!”
……
……
同一時間,鹹寧東門。
這裡是鹹寧城抵抗最激烈的地方,守城把總帶領殘餘,死守北門附近的衛指揮使衙門,賊兵連續猛攻,都不能拿下,直到李定國趕到,親自指揮,這才攻破衛所大門,全殲了這股官軍。
現在,李定國麵色凝重的巡視戰場。
火光照著他的臉,他皺著眉頭,臉色陰沉,眼神裡滿是憂慮。
經曆去年的羊樓鎮之敗,又打了半年遊擊,時時奔逃,感覺他瘦了很多,兩邊的顴骨都凸顯了出來,眼神更是疲憊,整個人完全失去了在漢陽和羊樓鎮時的銳利。
----其實,這半年多來,對他折磨最多的,並不是遊擊的辛苦和糧草的無繼,而是內心的煎熬。
當日,朱家太子被妹妹李湘雲抓獲,繼而又被放跑的密事,李定國一開始是不知情的,張獻忠沒有問他,劉誌更沒有敢向他提起隻言片語,他隻知道,妹妹和靳統武兩人帶兵翻越山坡,追擊朱家太子,但隨後他被趕來的官軍擊敗,不得不撤離,其後將近三個月的時間,他在山中奔波,絲毫沒有妹妹的消息,那時,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妹妹的安全,至於有沒有抓到朱家太子,他根本不在意。
隨著時間的推移,李定國甚至一度以為,妹妹可能遇害了,想到從此他孤單一人,世間再無親人時,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落淚。
經過四個月的等待,終於,妹妹李湘雲找到了他們在江西湖廣邊界的群山之中的營帳。那時,已經是冬季,山中蕭瑟,官兵圍捕甚緊,但獻營已經從最初的絕境中慢慢緩了過來,孫可望也南麵趕來會和,兵馬從最初的千餘人,聚集到了四五千人,還取得一次小勝,獲取到了補給和糧餉。
見到妹妹,李定國喜極而泣。
不過當李湘雲將當日在山中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毫無隱瞞的告訴他,並且說,劉誌知道真相,義父張獻忠肯定也已經是知曉之後,李定國震撼的說不出話來------餅丫膽子太大了,居然做這樣的事!也怪不得他感覺義父張獻忠對他好像沒有過往那麼重用和信任了,時不時的,總是抽他的兵,劉誌看他的目光,更是陰毒,現在才明白了,原來當日在9宮山中,妹妹竟然是放了朱家太子……
“哥,朱家太子,已經成皇帝了,年號叫隆武。隆武皇帝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壞人,他很真誠,愛民愛兵,是一個好人。殺了他,換一個壞太子,天下百姓都會遭殃,所以我不能殺,隻能是放了他。”
“哥,其實一個多月前,我就已經找到你們了,但我一直沒有現身,因為我一直都在反思,想著過去這十年裡,我一個小丫頭,跟著你和張獻忠,究竟都做了什麼?身局者迷,盤觀者清,我要站在旁邊看。”
“哥,你一直說,我們義軍是殺貪官,救百姓,是替天行道,可我們真是這麼做的嗎?我們走到哪裡就殺到哪裡,禍害到哪裡,殺官員,殺百姓,能殺的,我們都殺了,除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搜刮錢糧,哪有什麼救百姓的舉動?”
“上個月,營中斷了糧食,孫可望劉誌,竟然抓來幾個百姓用大鍋烹了,軍中吃的香甜,我卻驚恐至極,不敢相信,連吐了三天的都沒有吃飯。”
“這樣的事,以前肯定沒有少做,我是不是也吃過人肉、喝過人湯,如果有,我一輩子都恨我自己。”
“哥,有件事我要告訴你,9宮山之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找你,而是去了河南,我要知道,朱慈烺所說。河南平息,百姓都已經安居樂業,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河南已經恢複了平靜,逃亡的百姓陸續返家,陸續耕種,朝廷免了河南三年的賦稅,各處都有賑濟點,百姓們雖然還是艱難,但已經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很多人都還分到了田地,比起崇禎十四,十五年,我們到河南時候的一片死灰和遍地災民,已經是完全不同了。”
“一路,我過黃州,走德安,很多地方,都曾經是被我們屠戮一空的,現在依然是十室9空,說起我們,百姓們無不咬牙切齒,痛哭失聲,罵張獻忠是一個殺人閻王。”
“哥。你是英雄漢,不應該跟著張獻忠這樣的閻王,一路走到黑。”
“哥,聽我勸,離開獻營吧,留在這裡,除了造更多的殺孽,禍害百姓,滿足張獻忠的殺欲,再沒有其他任何意義……”
說到最後,李湘雲泣不成聲。
李定國默默。
李湘雲所說的,除了河南的情況,其他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內心裡,他未嘗沒有煎熬,但身在獻營,他卻不能、也不敢對義父的行為和命令做出質疑,他能做的,隻能是默默約束自己和自己的手下,不讓他們為大惡。
但這並不表示他對獻營的忠心產生了動搖。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背棄獻營。
……
“你不該回來的。”沉默了很久,李定國抬頭望著妹妹,苦笑。
“不,我必須回來。”李湘雲抬起淚眼,粉臉堅定:“你是我哥哥,我不能看著你繼續沉淪。哥。帶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獻營,回陝西老家。”
李定國搖頭:“我不會離開獻營的。”
“你要跟著張獻忠,繼續製造殺孽嗎?”李湘雲眼神失望。
“你記著,朱家太子的事,就當從來沒有過!”李定國卻轉了話題,望著妹妹,一字一句的說道:“無論誰問,你都都不能說。你要清楚記住一句話,你從來都沒有見過什麼朱家太子,更沒有放他走,靳統武的死,也與你無關,至於那個劉誌,你不用擔心,義父不會相信他的。”
李湘雲眼神悲傷:“你覺得,張獻忠是那麼好騙的嗎?就算他表麵相信了,暫時放過我們了,但以他睚眥必報的性子,總有一天,他會連本帶利和我們算賬的。與其讓他未來算賬,倒不如我現在就去見他,是殺是剮,都由他了!”
說著,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你不想活了嗎?”
李定國終於是色變了,他張開雙臂,擋住妹妹,眼神惱怒又驚慌:“難道你不知道義父的手段?我絕不許你去見義父,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說著衝外喊:“黎叔!”
老黎走了進來,默默拱手。
“看好了餅丫,彆讓她亂跑。”李定國道。
老黎點頭。
李湘雲臉色寒霜:“這是自欺欺人,瞞不了多長時間的。”
李定國臉色蒼白的往外走,走到帳門口又停住,回頭望著妹妹,深深道:“你哥我,也不是隨意讓你拿捏的。你好好在營中待著,不要胡思亂想,但是我在,天上地下,就沒有人能傷害你!”聲音不高,但卻無比堅定。
李湘雲不說話,眼神還是歎,她知道,哥哥在獻營十幾年,跟在張獻忠身邊長大,對獻營感情太深了,一時,還轉不過這個彎子。要想勸說,她需要更多的時間。
……
和妹妹分手後,李定國去見張獻忠---妹妹回來的事情是瞞不住的,他必須告知張獻忠。而對於妹妹縱放朱家太子的事情,他已經是下定決心,一個字也不能承認,即便是和劉誌對質,他也在所不惜。
聽聞“餅丫”回來了,張獻忠“十分歡喜”,問餅丫為什麼不來見他?李定國說餅丫一路奔波,染了風寒,待身體好了,就會來見義父,張獻忠聽了“毫不懷疑”。
半個月之後,在張獻忠的催促之下,李定國不得不帶李湘雲去見了張獻忠,事前,他對李湘雲連續叮囑,李湘雲也乖巧,見到張獻忠之後,一如過往那般的對張獻忠叫了一聲“大大”。張獻忠眉開眼笑,麻子臉都是長輩對晚輩的溺愛,一時令李定國也不能確定,張獻忠是否真的知道朱家太子被縱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