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有所不知,”宗呂學著中原人的禮儀拱手說道:“這貢覺讚的祖上是赤年鬆讚的叔父,是吐蕃豪貴之戶。若是讓他們看到我,萬一有一人逃脫回去,我們家這一支必然會被滅族。”
李嗣業點點頭說:“那你就避讓躲開,庫班尼,你盯著他,彆讓人跑了。”
宗呂千恩萬謝再次拜俯,並且心有餘悸地叮囑道:“他們一共有七人,切記要殺的乾乾淨淨,切莫讓一人跑回去。”
李嗣業轉過身去抿嘴哼笑,果然階級之間的仇恨才是真仇恨,至於彆的什麼國仇要讓位到一邊兒去。
他立刻安排埋伏,命令九人各自守在溪穀兩旁,逆著刺目的陽光耐心等待。
足足等了兩個時辰,直等得田珍心焦口燥,提著刀嚷嚷著要下去找宗呂算賬。李嗣業一把將他拉下來,匍匐在石丘上凝神遠望。
“彆急,來了。”
貢覺讚一行人出現在溪穀的拐角處,各自騎著或牽著馬匹,一個個精神萎靡神情疲憊。為了節省體力,他們將厚重的鎖子甲脫下,折疊栓在馬背上,身上隻裹著一層皮袍子搖搖晃晃。
李嗣業及麾下眾兵卒將弓弩上弦,裝上箭矢,各自瞄準了目標。
貢覺讚等人並無戒備,隻是低著頭沿著溪邊行進。等到他們走進三十步之內,李嗣業率先叩響了弓弩,眾人次第扣發,弩弦嗡聲作響。
貢覺讚猛然翻身掉落下馬,他的左肩中箭,左右兩名桂射手均捂著喉嚨倒下,葛日朗俯身在馬背上,竟然避過了箭矢,還有一人右臉上中箭,捂著腮幫側倒後躺在地上嘶吼,另有兩人落在後麵,箭矢刺在馬身上,馬匹發出嘶叫聲掙脫開韁繩跑了開去。
李嗣業等人迅速從山坡上翻下,跳上馬匹手持陌刀長槍,攔阻在河溪兩岸。
貢覺讚眼疾手快,忍著疼痛把伽延從之女阿蘭達從馬匹上拽下來,大手抓住她單薄的肩膀當做肉盾擋在前麵,弓著身子另一口握著短刀,刀鋒橫抵在阿蘭達的脖頸上。
另一名射手如法炮製,將伽延從閼氏從馬背上拽下,用短刃抵著她後背。
李嗣業騎在馬上下令:“先把沒有擋箭牌的射殺了!”
葛日朗一聽果斷飛撲,將挾持住閼氏的桂射手連推帶踹,把人質搶在了自己的身前。這桂射手轉眼就倒了黴,被三枝羽箭攢射在臉上,皮開肉綻血流猙獰,直挺挺向後倒地。
另外一人慌忙蹲在葛日朗身後,他不敢從百總手中奪人質,隻好像小雞一般弓著,抓住了葛日朗身後的腰帶。
葛日朗微側回頭,惡狠狠地瞪了這名射手一眼,呲牙怒道:“把手撒開!”
射手卑微地回答:“對不住,五百總,我不撒手。”
葛日朗凶惡地拱起了鼻頭,極欲殺掉身後的拖油瓶,但此時自己人爭殺,隻會使唐軍得手,總之保命為上。
整個山穀間氣氛凝固,隻有嗚嗚地風聲從他們之間刮過,李嗣業緊縮著眉頭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其餘唐軍隻盯著他的臉,等待他發出下一步指令。
兩個孱弱的女人橫亙在敵我雙方之間,若失羅眼眶含淚哽咽著險些喊出聲,卻被李嗣業的眼神製止。
親人在側,關心則亂,隻有舍去親情,故作冷漠,才能不讓持質者有所恃。
李嗣業在馬上肅然念句,生硬得就像是背誦公文似的:
“唐律有文,持質者,與質同擊。此次阻敵誤殺伽延從大將軍妻女,各位兄弟回去以後,要在都護和疏勒鎮使麵前佐證,並非是本官不救,而是當時情勢危機,吐蕃胡賊驕橫狂悖,欲於人質共存亡。那就讓他們與人質共存亡。”
李嗣業下令:“將弓弩上弦!”
眾人腳蹬弩弓,提弦上拉,從箭袋中抽出箭矢安裝。
貢覺讚驚疑地瞪大了眼睛,前來追擊的竟全是唐軍,沒有一個識匿部的親人嗎?這幫狗日的漢人真是冷血!膽大妄為,竟然敢不談條件!就要把伽延從妻女給拋棄?
他憤慨地皺起了眉頭,咧嘴嘲諷地痛斥道:“伽延從啊伽延從!這就是你效忠大唐的後果!你對唐王忠心耿耿,他們卻這樣對待你的妻女!你這唐軍敗類,此事若是被大將軍知曉了,你說他會不會衝冠一怒,反叛大唐而歸順我吐蕃呢?”
李嗣業不鹹不淡回答道:“伽延從大將軍不會知道的,這裡所有人都是我的親信。我隻需要將閼氏和國主千金的遺體帶回去,告訴他妻女慘遭吐蕃軍殺害的真相。大將軍此生隻會與吐蕃人不共戴天,也隻會誓死效忠大唐。”
“準備!”李嗣業首先端起弓弩,瞄準了處於休克狀態的阿蘭達。
她本來紮起的辮子鬆散開來,遮住了半張麵龐,隱約可見那高挺的鼻梁和緊閉雙眼中參差的長長睫毛。
若失羅咬緊了牙關,卻依舊止不住它們上下直碰,他的身體在顫抖,甚至連抬起的弓弩都無法持穩。他簡直無法判斷了,李嗣業是真心救阿蘭達?還是像他口中所說的那樣,要把她和母親給拋棄。
從感情上來說他不願意相信他是這樣的人,但阿蘭達脆弱的生命就控製在李嗣業的手中,他是不會放吐蕃人離開的!是否舍棄人質,也隻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他抬起了弓弩,卻驅使著馬匹輕輕地向後退,心中暗暗發誓,隻要李嗣業把弩箭射到妹妹的身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射殺他為妹妹報仇,就算他是自己的上官也不行。
“等等,等一下。”葛日朗首先支持不住,慌忙對李嗣業說道:“我們無心與唐軍交戰,此次純粹是誤會而已,但求官長能放我一條生路,我願意放棄人質。”
李嗣業神情微動,貢覺讚卻精神高度緊張,立刻喝止葛日朗:“不得放走人質,葛日朗!沒有人質,你死得更快!”
李嗣業眼角睥睨,高抬著下巴顯得很輕狂,口吻卻是不容質疑地說道:“人質固然可貴,但有的人比人質更可貴。貢覺讚!”
這喊聲驚得貢覺讚肩膀一哆嗦,堪堪握緊了手中的刀。
“你不止是坦駒嶺駐軍堡的千總,而且是吐蕃赤年鬆讚的旁支後代,拉薩勳貴之後,家中奴仆成群,金銀遍地。你的腦袋可比兩個人質值錢,不,我要你活著。如果你被俘的消息傳到拉薩,你的家人會花多少錢來贖你?”
他的腦袋隨著李嗣業的話語一陣陣地懵圈,預先所設想的一切都被扭轉了,本想劫持伽延從妻女為質,利用她們釣伽延從上門。可唐軍前來追擊,對人質的性命置若罔聞,卻要活捉他這個豪貴家族之子。
貢覺讚恨恨地咬牙唾罵道:“宗呂這個叛徒!定是他出賣與我!”
眼下他該怎麼辦?難道要拿刀對準自己的喉嚨?逼迫李嗣業後退,如果他敢不退,就以自殺來威脅他,讓他損失一大筆錢財?
他使勁兒地搖晃了一下腦袋,把這荒唐愚蠢的邏輯給甩了出去,橫在阿蘭達脖子上的刀依然不肯放鬆。都說漢人奸詐狡猾,誰知此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本人確實是赤年讚普的旁係後代,但不是家族主脈,不然也不會被派到這小勃律國邊境來,他們斷然是不會花重金贖我的。要不然這樣?我在坦駒嶺積攢有一小部分黃金,我放了伽延從的妻女,你放我們回去,他日我定將錢財送上。”
李嗣業稍稍鬆了一口氣,如果這樣能夠把阿蘭達和閼氏救下,也算是最好的結果,至於這個貢覺讚,是絕對不能放他回去的。
誰知此時,蹲在閼氏身後的葛日朗竟然喊出了聲:“官長!使君!他說謊!他是貢葛家的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