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長史突然低著頭轉過身來,眯著雙眼凝視了他半晌,才從喉嚨裡沉鬱地出聲:“沒影兒的事情,問它做什麼?我也給你說不出個道道來。”
說罷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去,李嗣業稍作思慮,藤牧在他身後低哼了一聲道:“這個人,實在是討厭得緊。”
李嗣業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隻是抬頭沉思琢磨。記得那日來曜都護給他安排職務時,態度就有些模糊,也語焉不詳。高仙芝也說第八團人心散了,不好帶了。結果今日來到這裡,撥換城使趙崇奐說話也雲山霧罩。
他們所謂的丟了魂,必定是很麻煩的事情。所以高仙芝聚攏人心的上策就不能用了,隻能用立威彈壓的中策,眼下也隻能這樣。
申長史與他最先來到八團駐地的校尉值房處,值房與土胚房營地之間隔著校場。
田珍等二十人已經牽著馬匹在校場的旗杆下等待,他們的武器和甲胄都堆疊在馬背上,褐色的袍衫排成一排坐在比武台上。
申長史雙手抱肚站在值房門口,聳著肩膀說道:“李校尉,這就是你的值房了,內外兩間,內間住宿,外間值守。如果有家眷的話,可以到撥換城街巷中租房子,也費不了幾個錢。”
李嗣業微微點頭,推開門扇進去,把窗扇撐起用木棍頂住,回頭看見外間裡隻有一張粗糙的鬆木案。他推開隔扇門探頭看了看裡間,陳設也很簡單,隻有幾張木板鋪在地上當做木榻,角落裡放著水罐和竹篋,僅此而已。
他轉身從隔扇中走出,對申長史說:“不錯。”
申長史扭頭去看外麵,眯著眼睛瞅著那並肩坐在土台上的兵卒們,似有深意地點頭道:“這些都是你帶來的親兵?很好,嗯,很好,個個都是精乾之人。從遠方來上任,光杆兒校尉可不行,特彆是撥換城這種地方。”
對麵的營房中突然像哄亂的雞窩,發出了怒罵吵鬨聲,緊接著似乎有土牆倒塌,塵土飛揚。
親兵們反應敏捷地從土台上跳站起,田珍回頭對李嗣業大聲道:“校尉,前麵好像打起來了。”
李嗣業抬臂一揮:“走,我們過去看看!”
申長史這次可不敢在前麵引路,麵帶悸色跟著李嗣業,一行人呼啦啦朝打鬥的地方跑過去。
他們穿過幾道營房,隻見前方道路封堵,一幫光膀子頭頂係著紅抹額的軍漢雙手抱胸,摟肩搭背進行圍觀,時不時發出幾聲敞亮的叫好。
“讓開!散開!”
田珍和藤牧推搡開圍觀的軍漢,這些人脾氣不好,歪頭剛要發火:“推你個奶……”卻見一名身穿深綠色缺胯袍、腰佩銀銙帶的軍官越眾而出,身後還跟著折衝府的申長史,遂乖覺地閉上了嘴。
場中這兩人尚不知情,在地上翻滾撕打,袍衫被他們扯作襤褸布條,倒像兩個打滾的土驢。一人身形壯碩騎在另一人的身上,左一拳右一拳擊打下去,被騎在身下的那人隻有招架之力,鼻青臉腫鮮血汨汨流淌。
“住手!停下!”
申長史喊出了聲,態度強硬地來到李嗣業身前,指著那騎在上麵的人斥道:“杜規!又是你,公開場合聚眾毆鬥!我看又得打你的軍棍!”
杜規喘息地笑了一聲,抬手揉著自己的後頸,慵懶地活動脖子發出哢吧響聲,然後騎著倒地的人轉過身來,坐在對方的胸口上。
李嗣業低頭看去,這個杜規身材健碩,胸口及雙臂小麥色肌肉虯結突起,臉頰生三塊橫紋肉,即使是笑容都讓人望之生畏。
“這是第十團和第六團的恩怨,誰來勸也不行,申長史你也不行!”
藤牧和田珍麵麵相覷,這第十團和第六團,不是已經被取消掉的編製麼?
“大膽!這是新任校尉李嗣業!”申長史中氣不足地喊了一聲,隻好把李嗣業抬出來,也正好試試這位新校尉的分量。
杜規抬頭看了李嗣業一眼,腮幫上橫紋扭曲笑著叉手道:“某見過李校尉,校尉遠來勞頓,可知我們隻是切磋,軍法中有哪條規矩不準切磋?”
李嗣業沒有出聲,隻盯著杜規身上的肌肉看,看它們是否符合健美的標準,有無經過科學的鍛煉,判斷著他的公斤級,有沒有成為陪練的潛質。對於一個搏擊運動員來說,合格的陪練才是提升的硬件。
申長史以為李嗣業被這杜規的凶氣震懾住了,略顯焦慮地轉身,叉手對著他敬道:“放肆,這位可不是什麼致果校尉,雲騎尉,而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什麼校尉,在我眼裡並無什麼兩樣,那振威校尉趙盧水,不也作奸犯科被抓起來了麼?”
杜規愈發大膽無禮,左手撐著左膝,右臂撐著右膝蓋胡坐。他這話音剛落,圍觀的人中有幾個第六團的人叫罵起來:“混賬東西,趙校尉也是你能誹謗汙蔑的!”
“我說的有錯嗎?”杜規嘿嘿地笑道:“他若沒有作奸犯科,怎麼會被一擼到底,還被關入了龜茲大獄?”
“信不信我們撕爛你的嘴!”
“想人多欺負人少嗎?單打獨鬥你們誰都不是我的對手,要群毆我們十團的人照樣打趴下你們六團?”
“十團的!敢不敢來試試!”
“試試倒要試試!”
李嗣業在其中捕捉到一些敏感信息,本想聽他們多吐露一些,誰知道兩方人竟然吵成了一團。
申長史不禁看輕了李嗣業幾分,本來瞧他的身板兒,還以為是個能鎮得住場子的。誰知前來處理鬥毆,竟被那**杜規所懾,半晌沒放出個屁來。還不如他這個文弱官員壯膽說兩句重話,更不如那振威校尉趙盧水了。
這位申長史冷哼一聲刺道:“李校尉,你身為昭武校尉,剛上任就遇到了這種事,豈能在一旁袖手旁觀。難道不怕墮了你的威勢,日後還如何帶兵?”
李嗣業對這激將的諷刺並無多大反應,隻是讚同地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
他張開了喉嚨咆哮了一聲:“都給我閉嘴!”
兩邊兒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那杜規依舊倨傲地坐在失敗者的身上,看來若是沒人能夠管束得了他,便要把身下這人當做肉墩子坐到死為止。
李嗣業雙手負在肚子前,問這杜規道:“杜規,剛剛你說你是在切磋武藝,既然如此,與本官切磋一下如何?”
這杜規驚疑地抬頭看著李嗣業,輕笑了幾聲,低下頭來說道:“還是不要比了,你堂堂昭武校尉自降身份與一個隊正切磋,贏了也沒有什麼光彩,可要是輸了,這顏麵就折損得過甚了!”
李嗣業毫不在意道:”軍中比武切磋,本就是尚武之風的體現,何必在乎什麼上官下級,折損顏麵。你隻管跟我動手便是,若是能把本官打趴下,我給你五貫錢的獎勵!”
“你這是講真的?”
杜規嘩啦一聲穿上了吊在身後的袍衫,雙腿繃直站起,被他坐在身下的人像氣墊彈簧似的有了喘氣兒聲。
他雙手十指交叉掰動著手腕,小眼中透出狡獪的喜悅:“校尉可不興騙人,我杜規可是個實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