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埃斤是個肥壯的矮漢,頭戴犛牛氈帽,身披鎖子甲,辮子以綠絲絛綢子捆紮,下身穿著淺藍色吐蕃氆氌褲子。
他帶著兩名親兵氣勢洶洶地趕到事發地點,看到躺在地上的紫驃馬,頓時傷心欲絕:“我的馬!我的馬呀!”
他撲上前去揪住了牧奴的左衽,瞪著大眼發狂地問:“到底咋回事兒,讓你喂個馬怎麼還能把它給喂走了!”
牧奴縮著肩頭,抽噎著告饒道:“埃斤,我不知道,不知道馬為什麼會倒,不知道它為什麼會抽搐!求埃斤饒恕!”
“饒恕你?”葛利埃斤悲痛如神經抽搐哼笑,接著咆哮道:“我饒恕你乃個頭!”
他扔脫牧奴的衣衽,左右環視了一周,發現圍觀兵卒,從他腰間搶拔出闊刃刀,揮起一刀斬斷了牧奴右臂,鮮血頓時噴湧而出。
牧奴慘叫著撲倒在地上,左手在空中虛抓,抓到羊氈靴咬了上去,不咬靴子會疼得他把牙齒咬碎。穿靴子的兵卒厭惡地踢開了他,但仍被咬去一大塊氈子。
他痛苦掙紮蠕動著,仿佛倔強的蛆蟲般頑強,口中的羊氈上滲出一灘血水,最終休克昏厥了過去。
站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的段秀實緊攥著鍘刀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壓抑自己的怒火,絕不會因一時衝動,喪失今晚整個大局的勝利。
葛利埃斤的怒火依然沒有被發泄完,他指著切草提水的牧民們辱罵:“是哪個狼心狗肺的貨!把草中切進了毒草!毒死了我的紫驃馬!給我出來,我絕對不砍死他。”
葛利埃斤手中的闊刃刀還猶自滴瀝著褐血,這種情況下誰還敢站出來,站出來豈不是被大卸八塊。
“沒人承認是吧!你們這些畜生!給我抽鞭子,每人五十鞭,不,每人一百鞭子!”
埃斤一聲令下,自然有巴結的兵卒上前去行刑。兩名扮演牧民的唐軍臉上肌肉抽動,忍不住要反抗動手,被段秀實被眼神製止。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行動就在今夜,想要熬過這個白天,絕不能做任何過激舉動。
“都不要輕舉妄動,硬生生地挨鞭子。”
兵卒們揮舞著馬鞭,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上抽下去,但受鞭刑的人實在太多,挨個兒這麼抽完一百,先彆說受刑的人是否受得了,施刑的人都受不了,這樣抽下去,豈不把自己給累得夠嗆?
他們隻好偷工減料揮舞著皮鞭在牧民們身上狂抽,段秀實倒吸涼氣,咬著牙默默承受,他身邊的幾個唐軍都臉色鐵青,握緊拳頭按耐住急欲噴發的怒火。
……
李嗣業帶著眾人剛繞過轉角走到正街上,遠處陡然傳來犛牛號角低沉的聲音,聲調短促,急迫,仿佛壓迫著人的胸口。
他由來心中一喜,唐軍看似要攻城了。果不其然,突騎施驚慌的喊叫聲四下響起:“唐軍攻城啦!”
遙望怛羅斯城頭,突騎施兵卒們沿著台階撲到城牆上支援接應,李嗣業細思片刻,沉聲說道:“快躲起來,要輪射弩箭了!”
他話音剛落,慘叫聲已由遠及近響起,城牆上空箭矢如同密密匝匝的飛蝗,轉瞬間如雨點灑落。還好他們所在的位置離城頭尚遠,細小的箭矢力有不殆,但弩車發射的粗壯箭杆,能輕易貫透兩尺厚的版築土牆。
李嗣業和眾人慌忙跑到土牆的背後,他們從未感受過萬箭如飛蝗帶來的壓迫感,身體緊貼著牆麵倒吸涼氣。若是讓自己人的箭矢射成血葫蘆,那可真是倒大黴了。
街道不遠處,兩個來不及躲閃的突騎施士兵被箭杆穿透釘在了土牆上,胸口裂洞骨肉外翻,稠血汨汨流淌而出。
他尚在慶幸之際,牆壁的一側陡然炸開了花,弩箭杆透出牆體兩尺,箭頭青黑泛起冷芒。他肌膚泛起一陣冷意,扭頭望向旁邊,田珍靠在他右側牆上,弩箭頭離其隻有三寸,使其臉色略顯慘白,卻故作輕鬆地朝他笑了笑。
長杆弩箭不間斷投入城中,穿透了氈帳和屋頂,或鑿在空地上深入黃土,箭杆尾部顫抖不止。
這種遠程打擊看起來嚇人,殺傷能力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在這樣的大城裡被箭杆射中,那純粹是運氣衰而已。
很快箭杆落地的聲音變得零落,最終消弭與無形,看來唐軍第一輪的箭矢威懾已經結束,接下來是試探性的攻城。
眾兵卒紛紛解除壁虎貼牆模式,尋找散落的馬匹準備回院子躲一躲,既然唐軍已攻城,他們已無需押送牧民去城外割草,在上級找上門來之前,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
……
草料場這邊的鞭打行刑也被突然而來的箭雨打斷,葛利埃斤本來氣急敗壞,非要看兵卒們用鞭子把這些卑賤的牧奴給收拾得哭爹叫娘,一根突如其來的箭杆落入他麵前一丈的土中,直接嚇掉了他半條魂魄,尖叫一聲連死馬都不顧了,抱著腦袋在親兵的護持下往平頂屋中狂奔。
行刑兵卒們看見葛利埃斤搶先逃走,他們哪兒還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個慌不擇路四散奔逃。
段秀實摸了一把脊背,顫抖的手指抓到血痕,不顧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連忙攙扶著身邊的牧民往地窩子方向跑去。
“唐軍放箭了,快往地窩子裡躲!”
其餘唐軍身材健實,挨個幾鞭子影響不了行動,他們迅速攙扶起身邊瘦弱的牧民,尋找遮蔽躲避箭矢。零落的箭支不間斷地落下,宛如雷陣雨來臨前那些能砸起塵土的冰雹。
段秀實來回往返了幾趟,最後攙扶起一個瘦弱的老牧民,剛走出兩步,牧民哎呦痛叫了一聲,低頭去看腿肚已經被箭矢穿透鮮血淋漓。
他索性將老人橫抱而起,奔跑至地窩子下方,等待零落的箭矢逐漸停歇。
箭雨結束之後,段秀實將老人攙扶出地穴,讓他平躺在地上。他掏出藏在腰間的小刀,切斷了箭杆的一頭,聲音很低地用突厥語說道:“老丈,你忍著點。”
他抓住箭杆迅速拽出,這老人倒也隻是臉頰抽搐了一下,連呻吟都沒有發出。他從懷裡掏出小瓷瓶,裡麵裝著軍中醫官調配的傷藥,手指輕抖著瓶口,在傷口的兩端輕輕灑下,然後從中衣角上扯下一塊布,將老人腿上的箭傷纏裹起來。
老牧民枯樹皮般的臉上露出一絲恬靜,睜開眼睛看著段秀實,伸手抱胸行了一禮,又癱軟地躺下去。他幾次欲言又止,卻又忍不住開口:“你,你是唐軍吧。”
段秀實包紮的手突然停頓,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包裹起來,淡淡地說道:“你怎麼就能肯定?”
老牧民的神情淡然而又舒和,以絮絮的碎語開口說:“我以前是蘇祿可汗的親護軍,隻因犯了錯被可汗抽了鞭子逐出軍隊,來到這怛羅斯城裡替人放羊。當兵的事兒我都懂,剛剛切草喂牲口的時候就瞧出來了,你們這些生人中指第二節上都有厚厚的乾繭,這是長時間挽弓磨出的厚繭,比那些懂射獵的牧民的繭厚得多。”
段秀實包裹完傷口,將老牧民的小腿放在地上,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起身離去,老人卻突然說道:“我不會告發你們的,相反,我希望你們能攻下這座城,突騎施人的靈魂已經爛掉了,沒有了烏質勒、娑葛,沒有了蘇祿,他們已經變成了毫無目的的牲畜,與其讓他們相互屠殺,倒不如被你們征服淪為奴從。”
他回過頭去盯著老人的眼睛,從那蒼藍色的眼眸中,看到對世事的悲涼和從心底泛起的絕望。
“突騎施要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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