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推門而入,發現房間中的布置全部更換了,沒有煮茶的茶鍑,沒有擺書的書架,也沒有白絹屏風。隻有兩架案幾,一張畫著豹子的屏風,夫蒙靈察盤膝坐在屏風前,麵容板正嚴肅。
“卑職李嗣業參見都護。”
夫蒙靈察揮了揮手:“不必每次進來都行禮,我問你,碎葉城宣旨歸來感覺如何,莫賀可汗還算安穩嗎?”
李嗣業心中訝異,夫蒙都護見到自己活著回來,臉上竟沒有一絲驚訝的表情。或許他認為宣賞之事有驚無險,還是他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
李嗣業連忙叉著手說:“豈止是不安穩,屬下宣旨過後,莫賀可汗一聽十姓可汗之位旁落,直接原地炸了,多次叫囂著要造反。卑職再三安撫,情緒才穩定下來。但卑職可以肯定,他心中依舊不服,絕不會安於現狀,必然會反。”
夫蒙靈察捋著胡須笑道:“突騎施莫賀小兒狂妄自大,竟然妄想為十姓可汗,他若反叛,我們正好師出有名將其斬殺。不過我聽說你在碎葉城汗帳前,出言批駁賀莫可汗,有理有據有節,辯得其啞口無言,彰顯了我大唐的煌煌氣度,應當獎賞。”
李嗣業暗暗心驚,這種事情他知道得怎麼這麼快?難道我的身邊還有都護府的暗子?
夫蒙靈察又道:“你做封賞使節做得如此好,讓我很意外。回去休息幾天,去接你自己的攤子,下去吧。”
“喏。”他躬身叉手,剛要轉身推開隔扇門,但實在是忍不住,扭著腰轉過身,雙手並舉叉在胸前對夫蒙靈察問道:“卑職還有個疑問。”
“講。”
“卑職在接手封賞使節之前,曾向都護提出要調兩個人到卑職的跳蕩營,段秀實是如願以償地加入進來了,可白孝德……,李嗣業鬥膽請求都護……”
夫蒙靈察收起了臉上的呆板表情,沒好氣地擺擺手道:“你有那什麼段秀實的就夠了,怎麼還想要白孝德?白孝德已經做了本都護的親衛隊旅率,你如何還能開口再要?”
他試著與夫蒙靈察辯駁爭取:“都護容稟,白孝德可是我先跟你要的,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你半路把他截走,多少有些不地道吧。”
夫蒙靈察誇張地露出驚訝神色:“誰說的?誰說某要把白孝德調給你,某有說過這話嗎?這白孝德我早就有了愛才之心,所以才把他調到了身邊。你李嗣業才是後到,趕緊麻利兒地走吧!”
夫蒙側過臉擺了擺手,他隻好無奈叉手說道:“官大一級壓死人,我認栽。”
李嗣業轉身從書房退出,夫蒙靈察笑著搖搖頭:“哈,這小子竟然要從我這個都護手裡搶人,真是不當人子!”
他走下都護府正堂的台階,看到站在院子中身背雙槍的白孝德,這時才感覺這樁買賣似乎賠了個底兒掉,如果僅僅是為了一個段秀實,他不置於冒著死亡的危險去碎葉城宣旨,雖然最終有驚無險、完好無損歸來,但得到的回報與付出完全不成正比。
白孝德快步朝他走過來,叉手問:“李將軍,你不是要跟我聊聊嗎?聊什麼?”
李嗣業情緒不高,歎了口氣:“今天不談了,改天再說。”
他無端拍了拍白孝德的肩膀道:“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給弄過來。”
李嗣業說完後朝著前門大步離去,留下一臉懵懂的白孝德望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把我弄哪兒?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弄我?”
李嗣業牽著黑胖,沿著龜茲的街道往家的方向而去。
在安西奮鬥的最初幾年裡,他身邊的親人遠在長安,沒有可寄托可傾訴的對象,隻能在腦海了遙想一下枚兒在長安的生活,日子好像也就這麼過來了。如今舉家來到安西,他心中總有了幾分牽絆,在行軍路上的時候,或是夜間宿營時,都在抱著後腦勺遐想盤算著,還有幾天才能夠回到家中。
或許兩世為人,他這是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家的感覺了。
李嗣業牽著馬進入後院,將黑胖栓在了馬廄中,又摸了摸另一匹寶駿青騅的頭,它們更像李嗣業的兩隻寵物。
他從草料袋中取出草料撒入料槽中,對著兩匹馬兒低聲說道:“吃吧,你們先吃飽,我才能安心去吃飯。”
李嗣業從後院的小門剛踏入前院中,就瞧見老婢吳大娘迎麵叫了聲:“阿郎回來了。”
緊接著他身旁接連響起五六個並不一致的生硬的聲音:“阿郎安康,恭賀阿郎。”
李嗣業吃了一嚇,扭頭卻見六名婢女同時朝他躬身行禮,一股濃濃的康居腔調傳來。
吳娘子興奮地叉著手向他邀功道:“阿郎,感覺如何,我今天整整教了她們一天,才學會說這些話。”
“你嚇我一跳,彆淨整這些沒用的,十二娘和枚兒呢?”
吳娘子輕輕一蹲低聲說道:“十二娘在樓頂,枚兒在自個兒的房間裡煮茶。”
“她在樓頂做什麼?”
吳娘子撇了撇嘴表示自己不清楚,李嗣業在院中後退了兩步,抬頭望見李十二娘坐在圓拱屋頂上。拱頂正中心豎著一塊兒石柱,她就那樣雙腿交抱騎著石柱,白色裙裾在風中輕輕飄動,目光惆悵地遙望東南方向。
李嗣業目測了一下圓頂和地麵的距離,估計掉下來摔不死,應該不是要自殺。他放心地走進門去,緊接著又退出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吳娘子吩咐道:“今天晚上水盆羊肉,烤羊腿,這裡麵是胡椒,待會兒到龜茲市場上買點兒湯餅片兒,回來用蔥蒜熬餅湯,我們今晚聚餐。”
“喏,阿郎。”
如今吳娘子有了打下手的仆人,再也不用自己東跑西顛,叉著腰在院子裡指揮道:“阿二,你去把地窖掛鉤上的半匹羊肉摘下來,在上麵片三斤薄肉。阿三,給你這三十錢,去市場上賣五斤麵片來,阿四,把兩根羊腿解下來,用鹽巴和胡椒醃住,再用鬆枝熏一下給我!都彆磨蹭!趕緊去乾活!”
李嗣業來到樓上李枚兒的房間,她在羊氈上擺著茶鍑和一大堆李嗣業不認識的器具,優雅地跪坐在地上,用羽毛清理著碾子。
他上前問道:“住得還習慣麼?今天可有溫習功課?”
李枚兒輕輕地點點頭,李嗣業還要說話,卻被她伸手遞過來一茶碗,他隻好伸手接過來,正好渴了,端起茶碗一飲而已儘。
李枚兒微微皺眉道:“阿兄,你這個狀態不適合吃茶,還是出去靜靜心再來。”
“我又不是來吃茶的,得,我還是出去罷。來到龜茲不要總躲在屋裡,你應該出去找幾個閨蜜什麼的,多跟彆人說說話。”
枚兒輕飄飄地問:“我跟誰說話,跟院子裡的那些粟特仆人說麼?他們連中原官話都不會。”她朝兄長努出一個輕鬆的笑容:“阿兄不必操心我,我會慢慢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