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河西岸的土地上,數千名唐軍一字排開,揮舞著手中的钁頭深翻土地。他們的身後緊跟著犛牛拉著曲轅犁進行二次深翻。
曲轅犁在這個時期已經出現了,被稱之為江東犁,隻是尚未普及到北方,更未傳到這邊遠的磧西來。不過李嗣業倒是再一次未卜先知走在時代前列,加快了這種普及程度,將唐軍秋耕的直轅犁全部改為了曲轅。
他親自光著脊背手扶著犁,燕小四在前方牽著牛緩慢前行,這算是以身作則,調動廣大兵卒的勞動積極性。那些一貫負手站在田邊監督指揮的旅帥校尉們,早已經紛紛抓著農具,加入到刨地深耕的隊列中去。
兵卒們這個時候心中多半是有些快意的,還是要鎮守使親自來上場,不然整個屯田軍隊中兩千多人,就有五百人在叉著腰指手劃腳。
將軍都親自下場耕種了,你們還敢負手指揮麼。
開墾已經到了最後階段,多數人閒了下來,李嗣業令段秀實帶領一半人到赤河邊挖灌溉渠,為來年春季的土地保墒做準備。
靠近沙漠西垂的疏勒鎮地區氣候乾旱,如果僅僅靠天吃飯的話,種田的產糧甚至乾不過遊牧的產肉。
一支二十多人的唐軍隊伍接近了屯墾區,耕田的兵卒們抬頭看了一眼,繼續低下頭刨地。
封常清騎著瘦馬,身後是兩匹馬並拉的記裡鼓車和隨行兵卒,他在兩塊田地中央的壟道上停下來,手搭涼棚舉目四望,整個曠野裡都是頭戴抹額光著膀子的軍漢,哪兒還能找到緋紅色的官服?
他對離得最近的一個漢子拱手喊問道:“敢問兄弟,李鎮使在哪裡?”
這個軍漢累得不想說話,隻拄著钁頭轉過身去,對著遠處那一字排開的耕牛指了指。
“謝了!”
封常清抖擻著馬韁繩往遠處奔去,馬車和眾兵卒緊追在後,在田壟道上蕩起一溜煙塵。
“籲!”他拽緊了韁繩翻身下馬,身後的兵卒從背上解下木筒交給他,夾在腋下踩著鬆軟的土地踉蹌地往耕牛處奔去。
“李將軍!李將軍!”喊聲在這空曠的衝擊河灘地傳得很遠。
燕小四喊停了耕牛,李嗣業把係在腰間的中單披上,朝著封常清奔來的方向走去。
“幸不辱命。”封常清立在田裡躬身叉手道。
“走,我們到田壟上去談。“
李嗣業撫著他的脊背相跟著來到田邊,封常清分彆將兩個竹筒解下來,從裡麵鋪攤開兩張相同大小的卷軸。
他把兩張圖同時鋪在地上,用石塊壓住,它們一模一樣,所不同的隻是圖上麵的標注,疏勒布防圖將地形變化,河流,山川起伏,每一個定居點、唐軍的每一個據點,每一個集鎮,甚至是沙漠遺棄村落都標注在上麵。地圖的左上的邊角也已經補全,向西到達了休循州拔漢那境內,向北到達了碎葉川真珠河,唯一空缺的是西南角蔥嶺地區的地形圖,如果把這一角補齊,邊界應該延伸至婆勒川連雲堡到坦駒嶺,那裡正是唐軍將來的主攻方向。
疏勒草場分布圖則標記重點部位,側重畫出分布在疏勒周邊的所有草場,封常清甚至將草場的繁茂程度用密集或稀疏的墨點標注。
李嗣業拍著封常清的肩膀誇讚道:“常清,你可真是個人才呐。”
封常清顯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謬讚,臉色有些酡紅,叉起手說道:“與將軍之大才相比,屬下這又算得了什麼,這些測圖的鼓車,器具,畫山的方法都是將軍所傳授,跟著將軍卑職受益匪淺,學到了很多。”
“嗬,咳咳,”李嗣業乾咳了兩聲,用拳頭抵著下巴,伸手指著圖紙問道:“好,那你跟我說說這製圖過程中的所見與所悟。”
封常清指著地圖說道:“卑職一路行來,發現距離定居點和州城、疏勒城越近,草場被啃食得越乾淨,反而是那些地勢高聳的偏遠草坡,幾乎無人涉足。”
李嗣業明白,這可能與疏勒鎮的幾個州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有關,他們對於草場的利用率,和真正的遊牧民族不可同日而語。
突厥人在這方麵才是真正的專家,十姓部落在幾百年甚至千年的遊牧生涯中,早已經遊牧轉場的規律刻在了骨頭裡,每個部族都有劃定的草場,每年數十次轉場,能夠保證絕不會在今年內啃食已經啃過的草皮,春夏秋冬循環利用。
但隨著族群的逐漸擴大,牲畜越來越多,再好的規劃也會崩潰,部族之間會爆發爭奪草場的戰爭,但總有勝利者能夠統一整個草原。
可是草原的統治者也無法解決因人口擴張造成的生存問題,就像中原統治者無法解決土地兼並一般,他們能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對外戰爭南下劫掠。
封常清的手指在圖上虛畫著圓圈:“這裡,這一大片就是我們唐軍和疏勒鎮牧民的放牧區域,實際上這個區域可以再擴大,向北翻過天山南脈的山口,真珠河南岸有三塊這樣的牧場,向西往蔥嶺的葛羅嶺不易翻越,那邊也有草場,不過已經入了休循州的境內。”
李嗣業數著地圖上的方格口中說道:“可是,太遠了,三百多裡地呐。”
“確實是遠,而且這個地方,還可能與突騎施的草場交疊,疏勒的牧民們估計是不敢過去的。”
他把視線收回到三麵的山巒以內,伸手按著地圖說道:“疏勒城正西,西北的這大大小小的十幾塊草場,如果規劃一下,區分出軍牧區和民牧區,再往下細分,規劃出轉場的次序,再圈出兩塊用來秋冬打草儲備的草場。保證每一塊草地都能夠完全利用到,應該能夠整理出更多草場,相信我們明年還可以擴充出馬匹裝備疏勒軍。”
此事說起來簡單,但實際規劃起來還是不好做,他們不知道疏勒鎮十幾州的牧民有多少頭犛牛,多少頭羊,需要消耗多少草場。唐軍的規劃反而更容易一旁,隻要把屯守的地點和草場結合起來,圈出四季的牧馬地,騎兵以流動遊牧的方式來轉場放牧。各州駐守的營也專門設出專管牧馬的隊,並且嚴格以法令來實施,禁止他們越界放牧,疏勒鎮的馬政才算真正走上了正軌。
李嗣業令封常清將輿圖卷起來,望著不遠處的河水自言自語道:“今年冬天找到事情做了,要用三四個月的時間把草場規劃出來,最好是找個經驗豐富的遊牧部落族長,從他們那裡吸取一些經驗才是。”
封常清主動請纓叉手道:“屬下願意帶人前往怛羅斯和拔漢那,尋訪一位突騎施黑姓部族的首領,將他請過來給予參謀。”
“確實是,“李嗣業回頭看了看封常清被風沙磨礪粗糙乾瘦的臉,搖頭說道:“又是數月奔波累瘦了,你應該回疏勒城好好休息一個冬天,尋訪參謀的事情,我叫其他人來做。”
封常清又叉著手擋在李嗣業麵前:“請將軍把此事交給屬下,我在拔漢那測路程畫圖的時候,遇到了一位部族首領,他比我所見到的牧民都要睿智,我可以請他過來。”
“既然你執意要求,那好吧。”李嗣業一隻腳踏在田壟上,伸手抓起田邊的土塊揉碎,一麵又說道:“等完成了這邊的屯田,我也要到於闐去。在疏勒呆了幾個月,我差點兒都忘了,那邊也是我的一畝三分地。等我去處理了那邊所有事情回到疏勒時,你也應該把人給請回來了吧。”
頭頂傳來了嘎嘎的雁聲,他們抬頭去看,有一隊雁群在青天裡飛過,雁陣的人字倒映在碧波粼粼的河麵上。
鴻雁南飛,冬日也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