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王思禮頗為吃驚地問道:“李嗣業此人稟性純良,為人坦蕩,就連李十二娘都選擇他做夫君,也足以說明他的人品。”
皇甫惟明睨了他一眼道:“舞劍女子何時成為你的衡量標準了?我從未說他品行有缺,隻不過……隻不過魏晉李康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我從未給過人以上上之評,就連夫蒙靈察高仙芝也不過是上下、中上,若給了李嗣業上上,遠超同僚和上官,對他來說反是不美。”
“況且中書令李林甫為人奸險,最善嫉賢妒能,為阻止邊將入朝為相,任相數年裡為陛下所舉薦將領皆為胡人,諸如安祿山、史思明、安思順、夫蒙靈察等人。我擔心褒獎太過,使李嗣業落入此人的視線中,尚未成就氣候便被其提防打壓,實在是得不償失。”
“所以我決定了。”他展開一本冊子,在上麵提筆書寫,一邊說道:“就給予李嗣業一最三善,上中之評,這個評價對我來說也是鳳毛麟角,尤為看重了。”
王思禮表示遺憾的同時,又對皇甫深感佩服,想不到隻是給人一個考評,都能考慮得如此之深。
像他這種人沒那麼多彎彎繞,更沒有如此多的深謀遠慮,恐怕這輩子也隻能當個武將打打仗了。
皇甫惟明扶著車廂惋惜地說道:“我雖表麵上給他上中,但是這裡。”他指著自己心口,“這裡我是要給他上上的。而且等這次回到長安後,我要把他舉薦給太子殿下,這對太子殿下來說,也是擇得能臣的好機會。”
他對王思禮說罷這番推心置腹的話,伸手推開馬車的軒窗朝外望去。駢馬腳蹬在乾硬的岩石表層,把綠洲遠遠甩在身後,開始行上了貧瘠荒涼的戈壁灘。最後能夠看到的胡楊樹,已經離開了十裡地之外,若是走錯了方向,一頭紮進連野獸都無法生存的圖倫磧大漠,那才叫倒黴到了極點。
三月底,采訪使的隊伍來到於闐鎮,由於這裡也是李嗣業的轄區,皇甫隻派王思禮帶著隊伍去於闐城考評了老將軍李讚。暗地裡給了他與高仙芝同等中上的評價,這感覺像是對老將軍的安慰獎,畢竟人已經五十出頭了。
隊伍返回隴右所行之路是在絲綢之路南道上,也就是於闐鎮穿越大漠到陽關這一段,綿延上千裡,無論是靠近圖倫磧還是朝南靠近昆侖山脈,都是一片蠻荒的無人區。
皇甫惟明從未到過磧西,更沒有到過商道南端如此荒涼的地方,在這將岩石暴露在烈陽的大地上,除去三十裡一驛的驛站外,整個地平線上都是那種乾涸的的沙地和硬石頭地貌。
他心底暗暗後悔,對安西眾官員所做的考課評價太低了,總是下意識地把磧西的官員同內地的州縣官員相提並論,卻脫離了他們的工作環境,這裡總共有近百羈縻州,地理上卻相當於河東河西隴右幾個邊鎮的結合,用僅僅兩萬四千人的安西軍,能夠維持磧西的統治屬實不易。
磧西荒僻同時意味著消息滯後,長安洛陽發生的事情,兩三個月後才能傳到這裡。
他們入玉門關轉道張掖城,夜宿城中才知道了朝中發生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這兩事都與範陽節度使安祿山有關。
第一事是正月時,安祿山入朝奏報,說去年範陽節度使治所營州發生蝗災,他親自設壇祭天,焚香禱告說:“臣如果操心不正,事君不忠,願使蟲食臣心;如不負神靈,願蟲散去。”
他這話剛說完,就從北麵飛來一群鳥,把所有蝗蟲都啄走了,沒錯,就是一群鳥把蝗蟲全部啄走了,一個都不剩。
這種事情皇帝居然相信了。
據說此事並不是安祿山空口胡說,去年根據各道官員的奏報,蝗蟲侵襲的區域並非營州一地,但數營州危害最大。範陽節度使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滅蝗蟲,但絕對不是什麼鳥捉蟲,當年營州的莊稼並未受多大損失。
皇甫惟明不知安祿山為何非要把清除蝗災這種人力壯舉,編造成靈異故事給李隆基聽。
如果按照李嗣業的解釋,祥瑞和靈異是為了加強百姓對王朝統治的向心力,此事倒也無可厚非。
皇甫司農卻不是這麼看的,他認為安祿山寧可掩蓋自己的功勞和能力,也要維持忠臣這種人設。他編出這種鬼話告訴皇帝是他對帝王的忠誠打動了上天,才派來鳥兒捉走蝗蟲,這樣的效果遠比李嗣業拜井強多了。
皇甫思慮再三,決定將耿恭井出水當做祥瑞報告給皇帝,這也將是他打破自己的規矩,有生以來第一次報祥瑞。為什麼要這麼做,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二件事情是一樁科考醜聞,也發生在正月。此時李林甫兼任吏部尚書,負責科考事宜,他每日在政事堂辦公,把科考全部委托給侍郎宋瑤和苗晉卿。
當今禦史中丞張倚在皇帝麵前很受寵,這兩個家夥為了巴結張中丞,決定給張倚的兒子走後門。
這一年科考入長安應選者有萬人,但得中者僅六十四人,以張倚之子張奭為榜首,導致群議沸騰,士子們都炸了鍋了。整個長安誰不知道張中丞的兒子是個隻會吃喝玩樂的草包,選他當狀元這是打誰臉呢?也太膽大妄為了。
恰巧前薊縣縣令蘇孝韞的兒子也參加考試落榜,也許是這位老明堂氣不過,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安祿山。安中丞決定仗義執言,進入南內報告給了皇帝李隆基。
李隆基忍住怒火,宣召所有得中者入宮麵試,草包張奭這下可就露餡兒了,他手持試卷坐在考場案幾前,整整一天一個字都沒有落下去,直接交了白卷。當時人們稱這為曳白。
皇帝取消了張奭的狀元資格,將宋瑤和苗晉卿分彆貶為武當和安康太守,張倚為淮陽太守,考判官等禮部官員全部貶到了嶺南做官。
這樣的處罰相比起後來的明朝要輕得多,這也說明科考在唐朝的政治重要性還沒達到明朝那種貫徹到骨子裡的程度。
在這樁科考醜聞中,唯一的受益者可能就是安祿山了。
安祿山任平盧節度使的同時兼任禦史中丞,有專奏之權,他在這樁事件中樹立起了不畏權貴,直言進諫的形象,冒著不惜得罪李林甫、宋瑤、苗晉卿等人的風險,將科考醜聞大白於天下,也使得玄宗皇帝對他更加喜愛和信任,畢竟在李林甫當政的這個時期,敢說真話的人是不多的。
聽聞這兩件事情,使得皇甫惟明對安祿山這個胡人將領,也多了幾許好感。這人看上去粗野無心,倒也能秉公直言。先前編出了鳥啄蝗蟲那樣的靈異事件,或許他的動機也如李嗣業說的那樣,是為了鞏固帝國的統治,是為了讓皇帝更加相信他的忠心,這舉動倒也讓他贏得了不少聲望。
四月底,皇甫惟明沿著河西走廊南下,前往長安向皇帝稟報考課成果。
與此同時,安西都護府從龜茲發出的征召令派快馬傳遞到了李嗣業手中。他在燈下拆開信件打開公函,函件內容是臨時任命他為左右虞侯軍總管,帶疏勒軍麾下五千人前往碎葉川剿滅黃姓突騎施賀莫達乾。
又要開始打仗了,他背上的傷疤早已脫落,雖然摸起來依然硌手,這次身上不知道又要挨上個幾槍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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