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心中頗不舒服,但慣常以愛百姓如子自居的他,也不好給李適之臉色,隻好擠出些許笑容道:“適之考慮甚是全麵呐。”
他突然把目光轉向了李林甫,問道:“右相以為如何?”
李林甫抱著笏板上前,略作思慮,卻不直接發表意見,扭頭朝向鴻臚寺卿問道:“時至元正大朝會日,入長安的各國使節共有多少人?”
鴻臚寺卿不明其意,老實回答道:“如今鴻臚會館中已有三千兩百餘人,預計等到臘月底將共計有五千餘人。”
李林甫又問:“久居在長安城中的海內夷人共有多少,又有多少胡商、番僧、各路教派,海外遠客暫留在長安城內,等著參加明年的上元燈節?”
“這個……我們鴻臚寺沒有計算過,不知確切人數。”
李適之不知想到了什麼,那張長臉頓時拉愈發拉長了。
秘書省秘書監賀知章抱著笏板上前,麵帶肅容看了李林甫一眼,麵朝聖人回答道:“長安城中久居的胡商、番僧共有三萬六千餘人,如今暫留在長安城中的胡人共達六萬人。”
李嗣業站在後麵聽得清清楚楚,同時深感佩服,不知道他這個數字是如何得出來的,難道說賀監的手底下還有統計人才?
“不錯,差不多就是這個數。”李林甫將笏板單手提著大聲道:“臣一直在問自己,我大唐長安洛陽兩都,為何會有如此多的使節紛至遝來,他們為何要不遠萬裡遠來長安投誠歸順?為何!僅僅是因為兵威伏遠,武功卓著嗎?大謬!他們為何歸順我大唐?因為景仰,為何景仰?”
“心向往之!所以景仰!”他抖著袖子將二指禪指在空中。
“蠻荒之地,未開化之人,未見繁盛,未識禮教,得知長安禮樂昌盛,安能不心向往之?天子與人同樂,粉飾太平,頌揚盛世!一年一度長安上元燈節,天子與百姓共賞,不正是宣揚教化之舉哉?放眼天下,四海之內,還有誰能夠建得出這高聳於萬千宮闕之上的太上玄元燈!此舉可使這些番邦使節,胡商遠客跋涉萬裡至長安朝聖,使天下人心儘歸我大唐,其效果不比兵戈相向嗎?”
李林甫情緒高昂,語句鏗鏘有力,非常具有煽動性。坐在高台之上的李隆基身體微微後靠,倔犟地抬起下巴,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遙望遠處,似有慷慨雄心勃發之意,連下巴上的髯須也根根挺立抖動。
他將視線收回樓中,目光裡擠出一絲失望看著左相,問他:“李適之,你還有何話要”
李適之萬萬沒想到會受到李林甫這種暴擊,早已訥訥不能言語,隻作出麵癱樣,用笏板擋住臉說道:“臣無話可說。”
李嗣業站在後方暗暗琢磨,這番話該如何反駁?即使能夠反駁,說出的理由也遠不及李林甫具有煽動性,這倆完全就不是一個量級的辨手,更何況唐玄宗這個裁判的心理傾向已經很明顯。
對於李林甫來說,對方辯友已經丟盔棄甲,他也無需再趁勝追擊。
太子和賀監站在一旁,也沒有要發表意見的想法,隻是沉默以對。至於其他人,他們更是李林甫身後的應聲蟲。
李隆基麵對李適之這個不合心意的臣子,緊跟著又補了一記暴擊:
“你以後說話之前,最好先跟哥奴商量一下。”
“喏。”
眾人仿佛聽到了玻璃心碎裂的聲音,估計左相恨不得手中的笏板變成一尺寬,正好能擋住他那無處安放的臉麵。
彆人可能都不清楚,他是被哥奴這奸險小人陰了一記。若不是剛剛從李林甫口中聽到對於修建太上玄元燈勞民傷財的憂心,認為他對於此事持反對意見,才會下決定向皇帝進諫。就算這老兒不願意與皇帝唱反調,也應該委婉些當做稀泥和過去。誰知這家夥乾脆上演一場川劇變臉,簡直踩著他臉來取悅皇帝。
他已經打定決心,以後無論在哪種場合,李林甫的話半句都不能相信。
想到這裡,李適之憋著怨氣看了李林甫一眼,隻是對方手持玉笏高抬著頭坦蕩望向台上,形象偉正絲毫不假。
皇帝將目光投向了毛順,他撐起手臂拒絕高力士的攙扶,從台上站起來一步步走下台階。他來到左右相麵前,眼睛卻不是瞧著他們。李林甫和李適之連忙退到一旁,他踱步來到了雙手合擎著笏板的毛順麵前。
毛順慌忙躬身低頭,笏板始終擋著臉,把頭也壓得更低了。
皇帝伸手托著他的雙臂將他扶正,點頭說道:“毛順,你是我大唐將作第一匠,亦能當得起大師稱謂,朕就將玄元燈樓交給你啦,建造期間我準你直入南內奏報,朝中各部也要鼎力配合。彆的你什麼都不用想,你隻要記住,上元燈節,這燈就是長安的臉麵,大唐的臉麵。”
毛順有一些鬱氣,但此刻全部都按耐進了胸口中,雙手持著笏板躬身,宛如一聲長長的歎息:“喏!”
“好了。”皇帝撐開雙臂抖著袖子,然後雙手負於身後,走上了禦階背朝眾人道:“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來了嗎?”
夫蒙靈察連忙躬身上前,由於他沒有事先準備笏板,隻能將雙手叉在臉前:“臣在。”
“你平定莫賀達乾反叛,功勳卓著,朕特準你兼任涼州都督,涼州刺史,河西節度使之職,到任後需儘心竭力,防備吐蕃、突厥之敵,不可辜負朕對你的一片厚望。”
夫蒙靈察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聲音洪亮地叉手道:“喏!”
“至於此戰中立下功勳的安西諸將,你擬定出奏疏出來,交與兵部依次按奏報戰功升賞。”
躲在後麵的程千裡和李嗣業愕然地抬起頭,沒想到皇帝把程序給簡化了,隻對節度使一級進行任免升賞,剩下的全交給夫蒙靈察和兵部來辦。省去這一項皇帝倒是挺輕鬆,程千裡和他可都是安西都護府的四品官員,如果連四品的官員任免權都交到節度使手中,他不敢想象是個什麼局麵。
這將意味著藩鎮體係內的所有官員都要仰節度使的鼻息,他們將不再得到皇帝的親自任命,而唯節度使的馬首是瞻。長此以往,這就是一個完整的軍閥體係,聖人與他們來說,還有什麼可依仗的。
李嗣業數了數從他腳下到李隆基禦座下的磚塊數量,有將近五十步,這五十步就是一個天大的鴻溝,他此時若是走過去直言相諫,在這個一意孤行的李隆基麵前,怕是得不到什麼好果子吃,還會把夫蒙靈察給惹了。
現在隻能是涼拌了,與其等著陛下低下高高的頭顱去發現,倒不如自己想辦法一步步向前拱。
皇帝此刻已伸了個懶腰,轉身走向了樓的一側,把他的聲音拋給了眾臣子:“都退了吧,各回各司,勤於任事。”
李嗣業在心裡暗自唾棄了一口,丫丫個呸的你個老懶蟲。